门内无水。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南星便稳稳落地。
没有预想中的囚牢腥臭,只有一片空旷死寂。空气里浮动着陈旧书卷与冷檀的气息,竟比门外永夜深渊更添几分森寒。
水泡灯在她站稳的刹那复又亮起,幽黄光晕谨慎地铺开,照亮这方天地。
这是一处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内舱,穹顶高悬,隐没在黑暗中。四下里林立着无数顶天立地的玄黑书架,其上并非书籍,而是一卷卷以妖文、仙篆乃至更古老文字记载的玉简、骨片,无声诉说着被漫长时光遗忘的秘辛。
而在所有书架环绕的中心,是一张宽大的玄玉案,案上一盏孤灯,灯焰如豆,却映得满室生辉。
唯一的光源之下,坐着一个人。
墨发未束,仅以一截简单的乌木簪松松挽起几缕,余下尽数披散在素白宽袍之上。他姿态闲适地靠坐着,单手执着一卷摊开的兽皮古卷,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案上,指节修长,漫不经心地叩着玉质桌面。
这便是白泽零。即便囚于此地,也不见分毫狼狈,厚重如渊岳的威压未减,反将这永夜之地的破旧沉船坐成了他的王庭。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许久,案后的人终于将目光从书卷上抬起。
黄金瞳熠熠生辉,岁月未曾在他俊逸的容颜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沉淀下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他的视线落在南星身上,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来了。”
南星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同样冷淡:“你根本没有重伤,那群赤蛙也拦不住你,你不惜将王位拱手让人,也要骗我来?”
白泽零目光一瞬不移地望着她道:“在我能预言到了无数种命运里,这是最好的一条路。”
“又是预言。”南星冷笑,“弥雅还预言我是灭世灾星,你也是如此想的?”
“门外的壁画你已看过,心中揣着答案,便不必再多问。”白泽零放下书卷,“你已经了相信命运,那预言便会如期而至。”
“我不信。”
“那你刚为何捂着自己的心?”
白泽零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嘲弄,又似别的什么。
南星昂起头:“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我认了。预言虚无缥缈,就算你们每个人都如此说,我也一个字都不会信。我根本不关心这世界会不会灭亡,也无所谓我是仙是妖是人是鬼,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生而不养,为何要生?”
白泽零站起身,缓步从案后走出。身量极高,简单的白袍穿在他身上,亦有种君临天下的压迫感。
“长得更像你母亲。”他忽然说,“唯有这双眼睛,像我。”
话音刚落,刺痛传来,南星眼前一片猩红,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已是贵不可言的金黄。
第121章 父母爱情
水镜中映出一双灿金色的眼,如流淌的黄金,昭示着白泽王族的辉煌与荣光。
白泽王族的金瞳能窥探命运,亦可穿梭时空,它是神明赐予的、与生俱来的法宝。
“你!”南星扭头瞪他。
“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白泽零满意地端详,“顺眼多了。”
南星恨不得把白泽零的眼睛剜出来,她才不要像他!
“脾性像我,却偏偏是个人。”
白泽零冷哼一声,金眸掠过一丝复杂,“当年那颗红色的混沌珠躲进你的身体,冥王——也就是你认识的严鸣,找到我,托我进行一则预言。因此,我看到了壁画中如上古时期般……被混沌吞噬的未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远比你能想象到的更可怕。混沌会无止境放大人性之恶,九州沦陷为他的神国。一个乐于玩弄人心的邪神,一个充斥着妒恨、贪婪的神国,你若不死,这便是九州大陆的未来。”
南星笑笑:“混沌想蛊惑我,你和严鸣想杀我,天道也要抹杀我。我打小福薄命贱,能好端端活到现在,该谢诸位高抬贵手才是。”
她话语中的嘲讽之意甚浓,白泽零却不放在心上。
“不瞒你,我的确打算顺应天意,让你早夭而亡,求得解脱。”他目光飘渺,看着虚空,勾唇道:“可你母亲不愿意。甚至因此与我决裂。”
“她只信手中剑,不信命,更不信预言。她逼退严鸣,自损两成修为,逆天而行,强行将混沌珠炼化成你的心脏。你因此活了下来,生命力甚至顽强得远超常人。”
南星倏然抬眼,眸中水光闪动。
逆天而行,需要气运、坚定、还有对自身实力近乎狂妄的自信,缺一不可。在所有人认为她该死时,她的母亲一人对抗三方势力,保住她的命,还给了她一副强健的身躯。
本该早夭的幼童跌跌撞撞长大,本该孱弱的身体数次大难不死,南星本以为是天无绝人之路,其实上天无路,是母亲为她创造了奇迹。
南星长睫轻颤:“我母亲她,怎么会喜欢上你?你根本配不上她。”
白泽零罕见地沉默。
记忆深处那个模糊而明媚的身影从未如此清晰,她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道决绝的背影,和一封她同别人的婚柬。
白泽零道:“我和你母亲的相遇很有趣,可惜你现在没心思听。我被族群放逐时,遇见了入世修行的她。那时我们都误以为对方是凡人,结庐神女峰,种些花果时蔬,闲散度日。”
他轻轻摇头,为年轻时的青涩与笨拙扶额道:“但我二人压根儿不会种地,只能夜半趁对方熟睡悄悄给植被施法,可那些植被全都枯死了。起初留清还打趣我二人什么也养不活,结果那天晚上,我们在地里遇到了再次来施法的对方。”
灵力与妖力相克,被仙与妖共同照料的作物,自然会枯死。
与南星猜想不同的是,沈留清与白泽零是真心相爱的,且并不知对方的身份。
“你们因此决裂?”她皱眉,“那我……”
白泽零静静注视她:“留清当时已怀有你,我们才发现从最开始就错了。”
“……你们不该生我。”南星语气平淡,“不想要我,但又不忍心杀生,是吧?何必呢,搞得大家都不开心。”
白泽零的金眸微微眯起:“你竟是这样想我们的?”
沈留清那张明媚又哀伤的脸再次浮现。她双手捧着孕肚,轻轻抚摸,动作温柔,眼底却一片冰冷。
但她还是语气戏谑,笑道:“原来仙和妖在一起,真的什么都养不活。我们养的花花草草会死,我们的孩子也会死,这便是天道,是你常说的宿命,对吗?”
白泽零正照着书在地里犁水渠,想把山泉引一脉x下来。仙和妖养不活,就慢慢学着人类的方式去养,卓有成效,起码有根辣椒发芽了。
“不会。”他将那根嫩芽指给沈留清看,“我们养的花花草草不会死,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死。”
白泽零那时是全心全意,想保住他们的孩子,不计一切代价。
南星出生当天,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的掌上明珠起名字,就被一群阴兵围住了小院。
森森鬼气下,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辣椒迅速枯萎,沈留清一剑斩出去,阴兵尽数消散,连冥王严鸣都得避其锋芒。
面对一个正道魁首,一个未来妖王,严鸣只好放弃将南星夺走的打算,但临走时,他还是说服了白泽零。
——去看看,你女儿缔造的未来吧。
于是他食言了。
白泽零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南星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遥远的痛楚,“你母亲跟我决裂,是因为我要杀你。在我的预言中,你是本不该存于世的错误,是第五颗混沌珠的容器,是随时可能令三界重归混沌的灾星。”
灾星。
这两个字从外人口中说出,跟自己亲生父亲说是全然不同的。
“那你为何不杀了我?!”南星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已久的委屈、愤怒、不解,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为了你的天下太平,为了你做妖王的职责,为何不杀了我?”
她脸色微微发白,却倔强地挺直脊背,不曾后退半步。
白泽零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金色波涛,看着她与记忆中那人相似的眉眼因愤怒而染上鲜活色彩。
舱内陷入死寂,只有孤灯灯焰轻微爆裂的噼啪声。
良久,他周身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小星,你是我和留清的孩子啊。”
他怎么下得去手。
南星倔强地别过脸,肩膀却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她是仙首,我是妖王,我们之间注定有一方要妥协,可没人愿意,分开是必然的。”他顿了顿,眼底深处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掠过,快得抓不住。
“彼时你尚在襁褓,睁眼后金瞳粲然,我们以为你随我,是妖,她很伤心,但也只能将你留在妖界。我抚养你到三岁,才发现你是人。白泽族早慧,幼崽五岁便要被放逐,直到修出人形才能归来,可你人族之躯,如何能在妖域生存?我只好将你送人。”
他抬起手,想替她擦去眼角不自觉滑落的泪,却被南星猛地侧首躲过。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很可爱,见到人就笑,活泼好动,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父王……”白泽零面露慈爱。
“够了!”南星打断他,“所以你就是把我丢了,让我在人间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白泽零低笑一声,“我若真任凭你自生自灭,严鸣会容你活到今日?又怎会将你的魂魄还于人间,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
南星瞳孔微缩。
时间倒流,死而复生,太荒谬了。想做到此事,唯有冥王与妖王联手。
她一时间竟不知该怪谁。沈留清为她逆天而行,白泽零为她穿梭时间,怪来怪去,只能怪命运?
舱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父女二人相对而立,中间隔着几十年光阴,隔着两世生死。
“送你去人间,令你囿于仇恨直至死亡,是我身为人父,最大的憾事。”
白泽零的声音低沉下去,语气几乎带着恳求:“我想弥补。小星,你是我和留清唯一的孩子。你母亲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而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是妖族尊贵的王女,亦是我最属意的王储。待你血脉彻底觉醒,我便将这王位送给你,作为迟到的成年礼。父王一言九鼎。”
作为妖王,族内自有无数人愿意替他繁衍子息、抚育后代。但沈留清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爱过的人,也只有南星是他亲自养在膝下,一口羊奶一口鱼羹喂大的。
他拙劣地模仿人类,努力去做一个好父亲,希望能从爱女脸上看到儿时那种笑容。
可南星却面无表情,抿唇道:“你还只是个阶下囚,谈何王位。另外,我永远是人,不是妖。”
白泽零眼中划过一抹失望。
但看见南星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黄金瞳,又很快重整旗鼓,从容道:“血脉之事可从长计议,父王先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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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谢府。
已然年关,大大小小的门户都贴春联、挂灯笼,放烟花爆竹,迎接新的一年。
往年,瀛洲世家也会庆贺新春,今年却透着死寂。
崔家家主在调养身体,料想时日无多。王家更甚,临近年关,王玄腾竟走火入魔,暴毙于家中,如今王家人正为新家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没工夫迎新年。
至于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