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南星一怔,“你有给我寄信?”
谢澄凝视着她毫不作伪的愕然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没有收到?”
南星稍一思索,便知是炎闵的手笔。炎闵不会让谢澄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反馈,因为谢澄本身对世俗的权柄毫无兴趣,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过那点责任心和对南星的执念撑着。
她没办法,只能替炎闵背锅,理直气壮道:“我懒得读信,谁让你不亲自来?”
“原来如此。”谢澄没有深究,松开手道:“好,我亲自去月崖读给你听。”
“……随你。”
南星转身没入晨雾,在离开他视线的刹那,轻轻弯起唇角。
第128章 她的地盘
月崖是独立三界之外的存在。
它处于北境和南海之间的一片陌生海域,方圆二十里皆涛涛海水,只这一座岛屿。
岛屿上有山峰,名桂璧,将月崖一分为二。北面经年小雪,南面花开不败,因而月崖只有夏冬两季,极致的华浓与极致的萧索。
若北斗这位月主愿意,大可以命麾下布一道四时阵法,但她却不愿。非但不愿,还喜欢得很,扬言“入我月崖北斗,严禁伤春悲秋”。
桂璧峰顶,近水台中。
沈酣棠和吴涯面面相觑,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无从下筷。
筵席对面,南星和召阳无所顾忌,畅谈北斗事宜,诸如赈灾济民、开山布雨,还有震慑北境妖族、维护西域人妖通商之类的。
北斗的理念和仙门恰恰相反,仙门的规矩是“天道无为,太上忘情”,世间万物有其自然规律,不应改,要“无为”,北斗却主张“入世”。
若将九州大陆比作一个鱼缸,仙门不会因为喜欢某条鱼就去喂食,也不会因为讨厌水藻就去清除,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持缸壁洁净。
北斗虽承认道的存在,但不认为道是完美或不可触碰的。鱼缸有自我平衡的能力,但代价往往太惨烈。北斗不会阻止灾祸发生,但会稍加干预,用最小的代价让鱼缸恢复平衡。
南星二人聊公务就聊公务,毕竟是正经事,结果越聊越偏,甚至聊到要派人去偷听仙门长老院的议事,顺便吓吓他们。
吴涯终于听不下去,打断道:“南星。我俩还在。”
他心道干坏事能不能避着点人?这里有两个仙门弟子听得一清二楚!
南星看他一眼:“哦,你们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吴涯:“……”
他认命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沈酣棠胃口倒是很好。她没受重伤,在月崖被各种天材地宝悉心照料数日,早已痊愈,脸颊还圆润不少。
白泽侗狸本计划把沈酣棠的灵骨练成法器,却没能得逞,因为他妹妹白泽意欢更想把沈酣棠制成傀儡。
吴涯和舟岱赶到时,俩人为此大打出手,沈酣棠侥幸逃过一劫。
而白泽侗狸刚跟胞妹大战完,不敌吴涯,只好把沈酣棠丢下悬崖,以此牵制吴涯。吴涯和舟岱相继跳下崖去,救下沈酣棠,却还是放跑了白泽侗狸。
舟岱很失落,觉得愧对老大的信任,但南星不以为意。
跑了就跑了,总能再抓。
召阳走后,南星总算想起来用膳。转过头,见沈酣棠给她单独拨出来一碟没动过的菜,每样都来一点,还摆得整整齐齐。
南星被这久违的感觉击中,迟迟没能动筷。沈酣棠见状,将口中的糍粑咽进肚,说:“饭放久已经凉了,你别吃了吧,我给你做点别的去。”
“没关系。”南星手扶住盘沿,输送灵力将饭菜重新加热,低头吃起来。
被拒绝后,沈酣棠垂下脑袋。
纸包不住火,南星叛离仙门不久,沈酣棠就从卞垚炎那个大嘴巴口中得知了真相,原来南星竟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原来她不是主动走的,是被仙门逼走的。
南星走前一直躲着不肯见她,沈酣棠一度以为南星生她的气,毕竟她从小到达万千宠爱加身,南星却连饭都吃不饱。再者说,不是谁都能接受从天而降的便宜妹妹。
直到有一次她发现了橱柜中洗净的白梨瓷碗,那是她买的“南星专用碗”,当时她就是用这碗给南星端去一碗鱼面。事后,仙门忙着颁布诛星令,她也没心思去管一个碗了。
沈酣棠这才知道,南星临走前吃了那碗面,这说明她起码不讨厌自己。
但不讨厌和喜欢之间差着一大截,这种落差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沈酣棠心不在焉的样子太明显,南星放下银箸,“接下来什么打算,回仙门还是继续游历?”
沈酣棠眼睛一亮:“我想在月崖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让沈酣棠住在月崖会有很多麻烦,别的先不论,沈去浊肯定会大发雷霆。但南星一口答应下来:“可以。你自己挑间喜欢的屋子。”
沈酣棠顺杆爬:“我能跟你住一间吗?”
南星:“……”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抬手招呼沈酣棠来窗边,起身推开两敞的明窗。
月崖北面细雪绒绒,只有一条碎冰漂浮的小溪,一隅屋舍,和一株金黄高大的银杏。南星手肘撑在窗檐上说:“这就是我的屋子,你确定要住?”
北斗所有人都住在南面,南面春暖花开,人多热闹,可他们的月主却独自住在北面,没人敢过问,问就是嫌他们吵。
沈酣棠打眼一看,那屋舍跟雪洞似的,从琉璃窗看进去,房中似乎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方桌。
“你堂堂北斗月主就住在那儿!”沈酣棠气不打一处来,“没人敢管你,你就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衣食住行最为紧要,你却总不把自己的身体健康放在心上!不行!从今晚开始你跟我一起住,住在最暖和的屋子里,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沈酣棠知道南星是她姐姐,但她压根儿没把自己当妹妹。
她对南星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初遇时。任后者在外界叱咤风云只手遮天,在她看来也只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姑娘。不会编辫子、不挑食但闹脾气时就不吃饭、睡眠浅所以宁愿通宵不眠……南星处处需要人照顾,在沈酣棠看来,她才该做妹妹!
沈酣棠这副絮絮叨叨的长辈口吻,把门外来禀报的两个北斗中人吓得不行,毕竟自家月主最烦被人管东管西。
本以为南星要将人丢出去,孰料她只是一本正经道:“不要。我屋子不算冷,你晚上睡觉踢我被子,会更冷。”
“……”
门外两人觉得这件事情太过诡异,脑袋懵懵的,转身跃下桂璧峰去跟其他人分享。
没走多远,就见明野接连几个瞬移闪到门前。
“老大老大,仙门打过来啦!”明野语气兴奋不已。
吴涯神色骤沉,沈酣棠也变了脸色。
北斗的人虽不算多,却都是百里挑一的天才。沈去浊自仙门内乱后就闭关静修,南星却如日中天。这绝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谁在犯蠢?
南星相当淡定:“来了多少人?”
明野:“一个!”
南星随手拿起案几上的葡萄砸到他脑门上。
一个人开什么战,赢了也丢人。
明野一把捞回弹飞的葡萄,丢进嘴里,激动道:“来的可是最厉害的一个哎!就是之前被老大你甩了的那位,他肯定是来报仇的。我们都等着看他被揍得落花流水,只能乖乖被老大收入麾下的惨状!”
下属这蠢样实在拿不出手,南星深吸一口气,笑着拍拍明野的肩道:“以后换个人来通报,你歇着吧。”
“啊!”
“嗯?”
“……好吧,属下遵命。”
明野只失落了一瞬间,随即就跑没影,去呼朋引伴等着看好戏了。
半柱香后,北境的防线与结界悄然撤去,南星静坐桂璧峰顶,望着那道穿越风雪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这片被称作“杀戮之地”的极北境域,从来无人能够全身而退。如今却有人斩尽拦路妖兽,踏过尸山血海,跋涉千里横穿北境,轩辕剑上妖兽的血迹还未干涸,隔着风霜雨雪,谢澄抬眸望来。
南星抬手在海面上冻出一道冰桥,以便谢澄一路畅通无阻,堂而皇之踏足月崖。
他先是看到了灿若朝阳的银杏,而后看到了满树金叶后姿态倨傲的南星。
谢澄还记得第一次在天外天见到南星时,太湖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所有少年人都目露向往,唯有她神色淡漠,对这世间一切美好惟余厌倦。
当时的南星像根回光返照的x朽木,勉强开出朵伪装得生机勃勃的花,实则根基已腐。
谢澄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她的腰间挂着他的玉佩。这才知道原来冥河之上,她不是炫技,而是真的视生死为游戏。
但如今,她明媚耀眼,性格底色被全然激发,仿佛什么也拦不住她的脚步。她舍弃了腐朽的过去,因此枯木逢春。
谢澄在此刻释怀了五年的分别。
“我的信呢?”南星理所当然地伸手讨要。
谢澄舀了捧雪,洗净轩辕剑上的血迹,将剑背在身后道:“忘带了。”
南星像只灵动的鸾鸟,自桂璧峰一跃而下,轻盈落到雪地上。
“没带?空手上门,你也真好意思。瀛洲离这里也不远,回去取。”她任性道。
谢澄还真就原路返回。
南星最怕他这副不声不响、言听计从的样子,似乎就算她让他去死,他也会照办。
“我不想听了。”她将人拦住。
谢澄无声勾唇,转过身来:“我还记得,不用信也可以读。”
他就这样住进了南星的房间。
南星也很郁闷,她让谢澄随意挑间屋子住,反正他又不能在月崖逗留太久,仙门离不开他,谁成想——
谢澄问:“随便挑?”
作为月崖之主,南星大手一挥道:“当然。”
谁成想,在无数砌红堆绿的楼阁中,他偏偏选中了南星的房间。
见南星面露难色,谢澄轻笑:“月主舍不得?”
“怎么可能,一间屋子而已。”承诺已给,南星不好反悔,只是问:“你为什么选这间?怕跟我的人合不来?”
谢澄一道剑气荡出,卷起满地银杏,如振翅欲飞的金蝶环绕在二人周身,他想了想说:“这间屋子很有趣。”
“有趣?”南星环视平平无奇的小屋。
谢澄:“听说月崖只有冬夏两季,那这棵银杏就是月崖唯一的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