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洱紧张兮兮地盯着南星,她却没看陈洱,也没看那小女孩,继续慢条斯理地享用她的烤肉。
谢澄开口:“怎么解决的?”
陈洱颠了颠怀里已经不哭了的小女孩,笑着说:“我就说卖给别人不如卖给我,我喜欢这孩子,他就报了个价。”
南星和银沙的神色一时都有些古怪。
陈洱挠挠头:“怎么了?”
银沙支支吾吾道:“道长,芽芽是被卖去当红铅的,你这么说,王五会以为你需要……他、他等会儿会把剩下两个女儿也卖给你的。”
“啊?那老王八这么多女儿?”
陈洱满不在乎地说:“卖就卖吧,跟着个赌鬼父亲,还不如跟我回瀛洲,学点武功啥的,修修典籍也好啊。”
他冲谢澄挤眉弄眼:“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
其余几个拘仙卫面面相觑,也就陈洱从小跟在家主身边,才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话,他们是万万没这个胆量的。
谢澄打量着陈洱怀中还在打哭嗝的芽芽,从储物戒中拿出碟牛乳糕,掰碎了喂她。芽芽瘦的跟竹竿子似的,狼吞虎咽将糕点一扫而空,有这牛乳糕的交情在,芽芽立马不肯在陈洱怀里待了,要谢澄抱她,还盯上了南星手里的肉串。
陈洱连忙将她抱远,小声道:“我滴乖乖,你胆子比我大多了,谁的东西都敢抢。”
反正他是不敢“虎口”夺食。
小孩子不在旁边,谢澄终于问道:“什么叫红铅?”
银沙欲言又止,一张脸窘到通红。
南星实在受不了那小屁孩一直盯着自己,劈手给陈洱丢了把肉串过去,见银沙羞于启齿,她主动接过话茬说:“民间有点臭钱又舍不得死的老王八,会到处买十二岁以下的幼女,采阴补阳,延年益寿,用红铅代指。”
为了方便谢澄理解,她补充道:“所以这红铅之名听着雅致,说白了就是炉鼎,凡人用的炉鼎。”
“简直荒唐。”
谢澄额角的青筋暴跳,他杀过数不胜数的邪修,却没想到人心之贪婪远比邪修更甚!好歹邪修是真的可以采阴补阳,而红铅并不能让人延年益寿,只能满足变态的凌虐欲。
最令谢澄气愤的是,他可以把邪修抓回去刑讯论罪,却不能伤害王五那个卖儿鬻女的赌棍,也不能清算买卖红铅的人。
就像南星说的,这是“家事”。
他执掌生杀,大权在握,轩辕剑下伏魔诛邪,此刻却感到这柄神剑重若千钧。律法如一张精密而冰冷的网,网住了为祸世间的妖魔,却也缚住了他斩向人间更深沉污秽的手。
谢澄闭了闭眼,抬手招来一位拘仙卫,声音冷若碎冰:“去查,买过红铅的有一个算一个,好好敲打,让他们有贼心,也没贼胆。”
谢澄看向下属:“记住,注意分寸。”
他做这些事时,南星就从旁静静听着,心里说x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晃神,再抬眼时,院中空空荡荡,惟余满树繁花。
她嘴角一撇:“输得好快,你不至于这么弱吧?”
刚从鬼门迈出的炎闵:“……”
炎闵原本的预想很美好,南星的性格太不受掌控,你硬逼她去做,她反而不愿意做,能从南星口中得知混沌魂体的下落,炎闵已受宠若惊,也不好邀请她一起,便单枪匹马跑去天外天逮人。
他心想,谢澄肯定不会坐视天外天遭难而无动于衷,有他在,不愁南星不肯来帮忙,谁知道南星直接把谢澄拐来渔州度假,让他一个人吭哧吭哧跟混沌打,千年的狐狸都没她精!
偏偏南星还悠哉悠哉地说:“来了就当自己家,想不想吃烤鱼?想吃就去抓几条来。”
明明是她自己想吃,又懒得去抓,使唤他去。炎闵活了千年,早已习惯了权衡与交易,不会轻易跟一个莫测的“合作伙伴”置气。
但低头看看自己被沈去浊和混沌联手割断、鬼气逸散的左手,再抬眼瞧瞧南星斩去一角后至今未能完全修复的鬼门,一股混杂着恼怒、憋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涌上心头。
他纵横阴阳千年,见过的强者如过江之鲫,但像南星这样的,是独一份。她强大得理所当然,算计得明目张胆,偏偏你还奈何不了她,甚至……有求于她。
他压下翻腾的鬼气,皮笑肉不笑道:“小南星,你到底怎样才肯帮忙?”
他一笑,周遭温度骤降,檐下竟凝起薄霜。
南星却恍然未觉那刺骨阴寒,双手托腮,脸不红心不跳地狮子大开口:“把你的鬼门送给我呗。”
能联通阴阳两界,跟亡者对话的鬼门,南星心痒难耐。
炎闵面无表情:“你想都别想。”
“那你也想都别想。”南星瞬间收敛笑意,连敷衍都懒得给。
炎闵如果还有脏腑,此刻怕是真要气血逆行。面对这块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他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鬼气,退让道:“鬼门绝无可能……你说想见谁,若魂魄尚未转入轮回,我召他来见你。以此作酬,如何?”
南星垂眸思索片刻,干脆地报了两个字。
……
谢澄似乎刚从一场短促的梦境中苏醒,说是梦境也不准确,他刚才还在跟下属交代事情,一眨眼的功夫,院落中就剩下他一个人。
风停了,虫鸣匿了,连炉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银沙、陈洱、芽芽、拘仙卫……所有人,连同他们的一切声响与动作,都在他眨眼的瞬间,被从这个院落里无声地抹去。
惟余满树琼花,在诡异的静止中,繁盛得近乎妖异。
谢澄背脊瞬间绷直,眉峰压低,定定注视着树后露出的一截月白色衣角。
“南星?”他唤道。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谢澄缓缓靠近那棵琼花树,背在身后的手已握住轩辕剑柄。
就在他剑意攀升至顶峰,即将出鞘斩破这诡异寂静的刹那,树后的人影却主动走了出来。
月光与琼花破碎的光影,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岁月竟未在他的面庞上留下任何纹路或风霜,他依旧是谢澄记忆中那温润清俊的少年模样,连唇角那抹无奈又宠溺的弧度,都与当年别无二致。
时光仿佛在此刻倒流,定格在了当年诀别前最美好的一瞬。
——阿澄,你又找到我了,这次换我躲,你来找我。
那天一直找到大雨倾盆,谢澄终于找到了谢渊的尸体。
此刻,谢渊望着弟弟紧绷如弓弦的身形和眼底深藏的震惊与痛楚,微微偏了偏头,竟是轻轻笑了起来。
然后,他用那把清润的、带着些许无奈笑意的嗓音,温声说:
“阿澄,你又找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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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安心啦,小情侣下一章就统一战线了。
第137章 君心即我心
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银色的海浪卷上沙滩,又被海风轻轻送了回去。
南星坐在礁石上,看着浪花翻涌,潮起潮落,眼底一汪冰冷的泪慢慢干涸。
南星最想见的人就是沈留清。
她在落仙洞的镜界中想起不少儿时的事情——女人动作生疏地抱着她,用灵力变幻出金蝶给她抓玩。
小孩子是最懂得察言观色的生物,母体的强大感染了小女孩,她被母亲温暖的五彩灵力包裹,天不怕地不怕,从不哭闹,对什么都好奇。
那种在极度偏爱与袒护下诞生的勇气,是南星走到今时地位,拥有今日力量的根源,她就像株被沈留清和白泽零用心血浇灌出的辣椒苗,因为芽茎足够茁壮,哪怕骤然失去庇护,也能在风雨中自保。
南星记得白泽零的好,却不能原谅他的抛弃,但对沈留清,她只有满腔无处可寄的爱意与感激。
结果炎闵告诉她,沈留清的魂魄已经散于天地,不在地府。
所有人都说她母亲是难产而亡,可结果却是她神魂俱灭,连冥界都查不到她的命线。
这说明有人抹去了她在这天地间的存在。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变成她心脏的彼岸朱华,另一个就是昆仑印。
昆仑印只有仙首能够调用,在沈留清临产之际,昆仑印必定被她交给最信任的人暂时保管。
崔竹蕴?谢黄麟?沈去浊?
南星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个有嫌疑的人名,甚至连皇甫肃也囊括在内,一一排除下来,只剩下最没理由、也最不希望是的那位。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妹妹?
南星吸了口冷腥的海风,敛起周身的护体灵力,单薄衣衫下的躯干温度逐渐降低,直到血液流速降至最缓,她随便拿了柄小刀,用火诀烧热,又往上倒了壶烧酒,开始……挖自己的心脏。
眉心明黄色的花瓣一明一灭,她的心跳忽快忽慢,千愿灯的奇迹之力源源不断输入灵脉,勉强跟生命流失的速度打个平手,险之又险地吊住了南星的命。
持刀的手很稳,下刀也很果决,这样能少吃些苦头。
额间冷汗涔涔,剜心剧痛令她脚趾无意识蜷曲,握刀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而后被一双强有力的手一把攥住。
谢澄手背青筋暴起,紧紧挟着刀柄,不许它再进一寸。
南星艰难地掀起眼皮,示意突然出现的谢澄帮帮她,毕竟自己剜自己的心还是太难了。
“你疯了?”他眼眶已经红了。
南星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想用彼岸朱华试着找找母亲的残魂,哪怕只找到一缕残念也好,没想自尽。
但谢澄哪里知道她的考量,脸色比南星还白,一股脑儿给她嘴里塞了三四颗丹药,而后扯下衣衫将刀刃缠住,死死按压住伤口,把那柄几乎插进她心脏的刀拔了出来。
“别动……你别动……”
滚烫的灵力混着鲜血从指缝里溢出,谢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醒着……你看着我……不准闭眼!”
他不断输送灵力帮她止血,因此南星恢复了些力气,重新调出护体灵罩,脱离了危险。
她平躺在嶙峋的礁石上,脊背被粗糙的石壁磨得生疼,咳了几声道:“你……你误会了,我只是试一试咳咳……不会真死的,我有把握。”
谢澄跪在她身边,看着她果真一点点重现生机,沉如深海的眼底终于浮现出细碎亮光,像海面破碎的星子,随着咸涩的水滴飞流直下,濡湿了南星额前的碎发。
南星手指还在颤抖,勉力抬起,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别哭啊。”
谢澄突然好恨她。
隐隐约约在梦中,他似乎见过南星一心求死的样子,哪怕他拼尽全力也留不住,此刻那种无力感又再次涌上心头。
而南星缓过劲来,还没心没肺地调侃他:“你咳咳、你不用哄孩子了?”
血液顺着礁石滴落大海,很快吸引来一群怪异的鱼围着礁石巡游。
谢澄垂首,看着越来越多的鱼被白泽王血吸引而来,说:“陈洱送她们去中州,会有人抚养她们长大。”
南星想坐起来讲话,奈何有心无力,只好拽着谢澄的袖子把他拽倒,两人并肩躺在染血的礁石上,一时无言。
乌云蔽月,南星忽而说:“你今日救了芽芽她们,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