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澄手绞着她的长辫子,侧首看来。
“银沙口中那个劫船发家的老船长,我其实认识。”
”我八九岁的时候,他还想把我买回去当红铅,叔叔婶婶当然舍不得我,给再多钱也不肯,他就买通我们村的仙吏,三番五次给x我家加税,不过后来他暴毙而亡,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当然,南星可不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想来,那老变态的死估计是白泽零的手笔。
她歪头,迎上谢澄的视线:“我小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你没见过,真可惜,自己躲被窝偷偷哭去吧。”
谢澄还真装模做样地捂着脸哭了几声,逗得南星一直笑,扯到伤口感觉到痛才停下来。
闹完,谢澄翻了个身,手肘撑在地上侧对着她:“如今的仙门跟以前不太一样,我废了福缘税和捉妖税,重设农税,这农税也不用于仙门,而是按比例散于六州州主,尽可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南星知道,自谢澄继位以来就大刀阔斧地改革仙门体系,期间受过不少阻挠与反对,但全都被他压制,无论仙门中人愿意与否,新律都有条不紊地推行了下去。
他做得很好,远超出她的想象,若非如此,南星不会对仙门一再容情。
她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谢澄的手,“我知道你胸有丘壑,想缔造一个为苍生谋福祉的仙门,我提及儿时之事,也不是诉苦,只是想说——”
“一个好的仙门弟子,和一整个好的仙门,依然解决不了人间的问题。”
“他们有力量,也有善意,但他们只能在天上看着,偶尔下来斩妖除魔,然后就必须回到天上去。他们不负责耕种、律法、贸易、治病、救灾……这些维持人间运转的琐碎。”
“仙门守护的,是人间的存在,但我要处理的,是人间的运转。仙门弟子可以继续他们的仗义执剑,但人间的秩序,不能只靠仗义执剑来维持。指望仙门来建立人间的秩序,就像指望一把锋利的剑去织布——它做得再好,也终究不是干这个的料。”
“所以,必须有一个存在,能打破这个僵局。它必须高于仙、高于人、高于妖,才能迫使所有人都坐到一张桌子上,按照一套统一的、入世的规则来行事。”
谢澄的手掌在南星指下微僵,浪潮声与江边渔火忽然间都退得很远。
“听起来像痴人说梦。”谢澄低声说,嘴角却微微扬起,那是一个混合了苦涩与骄傲的弧度。
但如果是她与他联手,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有识之士前赴后继地加入北斗,因为没人可以拒绝这样的未来,哪怕它十分飘渺。
南星满不在意地笑笑:“对呀,人生百年本就是大梦一场,我就想让大家做个美梦。”
谢澄陷入沉思。
南星的话不是没有触动到他,犹记开蒙时读的一部道典,开篇便是“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师长教导他剑是守护之器,心是慈悲之源,他一直以为自己循着这条路走,便是在守护苍生。
可芽芽的事情却令他陡然惊醒,这种守护高高在上,像撒网捞鱼,漏掉的,永远比捞到的多。
信仰根基被摇撼,每一瞬都在凌迟他过往的二十余年,谢澄苦笑一声,抬起眼道:“你说得对。指望一把剑去织布,是痴心妄想,指望天上的云,去管地下的沟渠,更是自欺欺人。”
他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愧疚,最终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道:“好,就由我来做那个……将天上云拽下来的人。”
话音落下,礁石上只剩下海浪永无止境的喧嚣。
南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下定决心,心口那未愈的伤,忽然传来一阵绵长的悸痛。
“你想好了?如果失败,我是祸乱三界的灾星,你就是自甘堕落的罪人,我们会被口诛笔伐,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我倒是孑然一身,无所畏惧,可你呢,你也不在乎吗?”
南星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她不会慷他人之慨,替谢澄做决定。
时间在潮起潮落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月色凄清,谢澄回握住她的手,露出的笑清朗到令人心折。
“是非成败转瞬成空,但求你我,过在当代,功在千秋。”
……
西域,黄沙漫卷,舟岱背着巨剑坐在沙丘之上,遥望召阳赶着一队骆驼而来。
召阳做游商打扮,招呼其它人都换成跟他一样风格的服饰,准备带着这一支北斗队伍从西域混入蜀州,跟贪狼会合。
他清点完人数,发现少一个,四下张望,一抬头才看见站在高处的舟岱,气不打一处来:“喂,你别一天天摆出张死人脸行不行,南星只是临时改变计划,没按时回来,又不是死了。”
舟岱并不搭理,他目光依旧落在远处天地相接的黄沙线上,他背后的巨剑晦明,在烈日下反射着沉黯的光,与舟岱沉默如山的气质融为一体。
在北斗,舟岱虽无实权,地位却与七宿并列,除了南星的命令他谁也不听,召阳也不例外。
召阳暗骂一声,却也拿这尊“门神”没办法。他正要转身带队出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舟岱背上的晦明剑。
这剑……
召阳心头微动。他是少数知道这剑真正意义的人之一,一旦时机成熟,晦明剑会自动飞离,化作一颗划破长空的信号。
而北斗所有人,无论身在何处,在做什么,见到晦明归位,便意味着要立刻向仙门发动总攻,死战不退。
召阳的眼神在晦明剑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剑还在,说明南星那边尚未到最极端的时刻,但这并不能完全打消他心底隐隐的不安。
南星的计划临时变更,至今音讯寥寥,谁知道那疯女人又独自去捅了什么天大的窟窿?
“走了!”召阳压下纷乱的思绪,提高声音招呼众人,率先牵着骆驼向东方行去。驼铃在热风中发出单调的脆响,队伍缓缓移动,融入滚滚黄沙。
忽然,一声低沉却清晰的剑鸣,毫无预兆地自舟岱背后响起。
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滞,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沙丘高处。
水墨剑气盘旋在剑身上,清越激昂的龙吟响彻四野,晦明化作一条黑色巨龙,撕裂长空,向着东南方向疾射而去。
召阳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时,再无半分之前的随意。
“朋友们,成王败寇,就在此一时见分晓了。”
第138章 囊中之物
松竹苍翠,流泉淙淙,空气中流淌着极淡的乳白灵气,滋养得坪边老梅四季花开,药圃灵草凝露欲滴。
小碗蹲在藤萝坞的小溪旁摘取萍蓬草,远远看见身着鹅黄长裙的法瑶自虹桥过来,她连忙沥干湿漉漉的萍蓬草丢进药篓,背在肩上,扭头就走。
“站住。”
小碗见躲不过,只能转过身,低下头乖顺地问好:“法瑶仙子。”
法瑶气冲冲跑下台阶,一巴掌甩过来,“装什么装,你不给我药草就算了,还敢跑去跟大师兄告状!”
小碗被她扇的头脑发昏,半张脸火辣辣的疼,一阵耳鸣。
见小碗被打得身形摇晃,法瑶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十六七的女孩是个凡人,经不住她这用了全力的一巴掌,登时有些心虚。
她就是气不过,父亲死后,往日同门对她冷嘲热讽就罢了,连一个凡人杂役都敢违抗她的命令,凭什么!
可现在不是她能仗势欺人的时候了,这小碗本就病病殃殃的,万一死在她手里,大师兄肯定会按律惩处她。
想起吴涯那冷若冰霜的样子,法瑶立马换了副嘴脸,将小碗从地上拉起,饱含歉意道:“对不住呀,我也是一时情急,你别往心里去。”
小碗捂着肿胀的脸,点了点头。
法瑶被她的窝囊样逗笑,又硬是憋了回去,悄悄给她塞了个玉镯,好言好语地说:“这个,就给你当赔礼,瞧你素的,另外……大师兄的训诫我也听进去了,我也不知道那药草是禁药,这样吧,那个我不要了,你给我一两淫羊藿,好不好?”
小碗将镯子推了回去:“……茯苓仙子说了,无论您来讨什么药,都不能给。”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啊!”
法瑶顿觉棘手,但她就差一味药引,实在不肯放弃,还欲再劝,身后突然传来温柔的女声——
“你身为青莲宗弟子,既然缺药,该先请示掌门,拿到药牌后再来藤萝坞取药材。”
法瑶怒而回首:“纪茯苓,关你什么事?我只是要一味淫羊藿罢了,又不值钱,也不是什么禁药,怎么就不行?要不是宝象井关了,我早跑去人间采,至于跟你们废话吗!”
纪茯苓和小碗对视一眼,轻笑道:“师妹既想x要,明日再来取吧,我要带小碗去梨花渡采集灵花。”
法瑶一向是欺软怕硬,旁人越让着她,她反而觉得自己占理,是别人怕她。
见纪茯苓松口,法瑶反而蹬鼻子上脸:“凭什么让我等?她一个杂役,本就是伺候我们的,我现在就要!”
闻言,小碗忽而冷嗤一声。
法瑶瞪大了眼,看着小碗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一时间愣在原地。
一个凡人也敢笑话她?反应过来后,法瑶气得扬手又想打小碗,却被纪茯苓攥住手臂,法瑶使劲挣扎,竟没能挣开。
“你放开我!”
纪茯苓轻叹道:“为什么不听劝呢?这下我可救不了你了。”
纪茯苓说起来话来令人如沐春风,此刻的法瑶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
一把药粉迎面撒来,她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整个人已被捆在一株梨树下。
法瑶呆若木鸡,愣愣看着眼前围着宝象井勘测的纪茯苓与小碗,她们似乎在破解宝象井的封印。
只见小碗拿着梨花枝,在地上计算,很快确定了四个点位。
测算完毕,她掏出四张金红色的符纸,贴在相应的点位上,随着纪茯苓输送灵力,宝象井的封印开始松动。
法瑶忽然激动起来:“你们也要溜出去摘草药对不对?带着我一起吧,好师姐,我嘴巴很牢,不会说出……”
突然,法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所有声音都断在喉管里。
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玄衣人悄无声息地冒出宝象井,单凭七星剑,法瑶也认出这都是北斗中人。
她缩紧脖子,小腿都在打颤,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敢有。
有个长相清俊的男子竟径直挽住纪茯苓的手,眉眼间满是疑惑不解,询问她是何时加入的北斗。
纪茯苓轻轻拂开他,避而不答。
法瑶此时才反应过来,纪茯苓和那杂役小碗竟是北斗的奸细!
二人潜伏在天外天,来了招里应外合!
法瑶神情麻木,直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玄衣男子疑惑地问小碗:“文曲大人,您的脸怎么受伤了?”
文曲……大人?
那个总受自己欺辱的凡人少女是北斗七宿之一的文曲?
法瑶彻底变了脸色。
听说北斗文曲过目不忘,在华州一带替那月主敛财无数,这样的人物居然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凭什么?这样的好运气怎么不肯眷顾她?
她根骨虽佳,却实在惫懒,从不肯去各种各样的秘境厮杀,反正最后师兄都会把拼命夺来的机缘和法宝送给她,为什么还要努力?
人命有贵贱,法瑶自认是人上人。
父亲死后,她从高高的枝头跌落淤泥,没人再给她当垫脚石,但她依旧没有耐心修炼,只好哭着问师兄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她了,师兄笑了笑,说只要法瑶甘愿像他以前一样,跪着服侍他,他就会继续给她金尊玉贵的生活。
法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在掌门师兄那里收到的屈辱,她都会拿小碗出气,颐指气使,动辄打骂,反正这杂役比自己还可怜,贱如草芥,不是么?
居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