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镜化作流光没入眉心。
他在门边静候良久,似料定有人会来。最终忍不住抬手拉开门——
门外空空如也。
他料错了,南星没有去而复返。
谢澄倒没气馁,确认过行囊并无遗漏,便离开芝兰坊,朝四人约定碰面的梨花渡行去。
梨花渡离宝象井不远,渡旁还有座小凉亭,题曰“坐忘道”。如今并非梨花盛开的季节,除了品种特殊的澹月梨,渡头再无其他花影,鲜有人问津。
比约定时间早了许多,谢澄原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不料远远就瞧见南星趴x在凉亭背栏上发呆,神色恹恹,竟未察觉他的到来。
谢澄轻笑,想突然出声吓她一跳。
可话未出口,他猛地僵在原地——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后颈汗毛倒竖。
他听见南星正在与人争吵。
可亭中分明只有她一人。
谢澄闪身躲到梨树后,半张脸被花枝掩住,神色凝重地望向南星。她心神受损至此,竟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
南星的声音透着急躁与戾气,勉力维持清醒:
“闭嘴,我不想听。”
“好好好,随你怎么说,我……”
见南星有松口的趋势,虽说谢澄蒙在鼓里,但直觉告诉他决不能让南星答应。躲到人神识中蛊惑心智的多半是邪祟,他当即高声喊道:“师妹!”
这一声让南星陡然清醒,她如同在冰水里涮了涮,舌尖发涩,心神却归位了。
看见熟悉的身影忙慌慌跑向自己,南星如释重负。
谢澄神情严肃,扒开南星的眼皮观察片刻,又扼住下巴让她将舌头吐出来。前前后后仔细检查,却发现南星并未中邪,身上也没有妖气或者恶咒的残余。
他反而更加紧张。
南星强扯着笑说:“师兄挺有做赤脚大夫的资质。”
谢澄哑然,他要做也做名医,怎么会是赤脚大夫。但这说话的语气的确是他师妹没错,如假包换。
等南星缓过来,谢澄谨慎地环视周遭确认无人后问:“你在和什么东西吵嘴?”
南星抿着嘴沉默,满脑子盘桓着那句“斩真存孽”。
虽说这话指向模棱两可,何谓真龙何谓孽蛟犹未可知。但谁能比轩辕剑主更担得起“真龙”之称呢?
剑为百兵之尊,轩辕剑乃万剑之祖。传言轩辕剑是取九州龙脉锻造而成,威能斩神。“存孽”未明,“斩真”不就是让她杀了轩辕剑主吗?
南星定定望着谢澄。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怕你忧思过重,会伤神伤身。”谢澄敛目,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担忧与落寞。南星的秘密实在太多,也始终不肯对旁人放下心防,谢澄只恨自己帮不上忙。
他一副可怜样,惹得南星心软。
“其实我也不知道。”南星无奈叹气,思索片刻,指着眉心的蓝色花瓣印记道:“但我怀疑是它。”
谢澄讶然抬眸。
“自水牢醒来,便常听见识海中有人唤我。翻来覆去尽是……怂恿我杀人之语,利诱威逼,烦得很,但也仅限于此。”
南星大致说了猜想经历,独独隐去了“斩真存孽”那句话。
末了,南星纠结良久,还是同谢澄坦诚道:“它还说,若我不愿,则无法驱使混沌珠,若我成事,会赐我成神之道。”
得照妖镜后,她原以为混沌珠之力在于增幅,可将神器加持至超品。
如今看来,混沌珠另有用处,只是不许她用。
她手指绞着月缚,心里压着火气。
且不说南星生平最恨授人以柄遭人威胁,混沌珠用虚无缥缈的成神引诱她杀了谢澄,就已经犯了南星的忌讳。
逼她做,她偏不做。
听到南星说混沌珠用“成神之道”蛊惑她去杀某个人,谢澄的心高高提起。他不着痕迹地望向南星,发现少女眼中没有心动或神往,只有淡漠、不屑和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愤怒?
世人只贪慕神器通天伟力,殊不知人若无法驾驭力量,就会变成力量的奴隶。
谢澄忙问道:“是谁?它逼你杀谁?”
“……不知道。”南星噎住,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谢澄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它出现有规律吗?”
这一问令南星顿悟。她终于抓住那根被忽略的丝线,在脑中细细捋过,忙道:“都是我神思恍惚、心智不坚的时候。”
声音第一次出现,是她昏迷在水牢,意识全无。刚刚则是她在想与谢澄那晚的事情,不由得心神荡漾,被钻了空子。
谢澄忽而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办了,我有法子。”
…………
七月流火,梨花渡的千顷梨树早已褪尽春日喧嚣,沉入一片沉甸甸的墨绿之中。
唯独梨花渡向西,十余株各自亭亭的澹月梨正在寂然盛放,固执地守着一段早已过去的春光。
花开得并不热闹,甚至带些孤清的病气。
花瓣并非是春日里那种甜腻的白,而是染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月青色。远远望去,不像长在树上的花,倒像是一团轻而凉的、误坠入凡间的雾气。
南星和谢澄相对而立,心中纳罕。
谢澄说谢氏中有一种秘不外传的剑诀,短小精悍仅有三式,可守心护神,荡涤戾气。但这剑诀却只能用在旁人身上,无法自惠,甚是怪异。
第69章 金枝杏外遇小黄莺
谢澄未动用灵力,只先在原地比划着回忆。他练过的剑法不计其数,一个对自身无益的剑诀他练过就忘,如今重新拾起颇费功夫。
这《琉璃剑诀》乃谢氏祖上一位遁入空门的剑修所创,据说心诚则灵。谢澄惯来不信神佛,此刻却有些懊恼,只担心不能成功。
也不知临时抱佛脚是否有用,但谢澄在心中立誓,若能助南星平安渡厄,他定为九州每座庙宇各添一份香火。
祈祷完毕,谢澄凝气于剑,仿照《琉璃剑诀》边练剑边吟诵。
剑势圆转,光华湛然。
“心如琉璃,内外明澈。”将太极云手融入剑招,在身前画出连绵不绝、正反交织的剑圈,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
“无垢无净,是究竟法。”谢澄并指抚过剑脊,一式直刺,剑身轻振如梵音清越。
“不动如如,万邪退避。”谢澄动作干净利落,纯钧剑势一往无前。他一跃而起,身在半空腰腹猛然发力,整个人如旋风拧转,身形如弓,借势挥出一种带锐气的弧线,充满了少年人的灵动与矫健。
攻势骤止,谢澄如鹞落地,单手挽了个剑花收起纯钧。
他面色红润,看上去像气血过于旺盛,只觉浑身汗蒸般热,丹田中似乎有团太阳在烧。
谢澄沉气于丹田,并指为剑从体内捻出一簇光焰。
他牵起南星的右手,掌心相对。光焰由劳宫穴进入,沿着南星手臂内侧的手少阴心经上行,通过肩井穴,汇入膻中穴。
暖流涌遍八脉,神识被无形屏障包裹。南星忽觉神清气爽,气血充沛。她天生体寒手足冰凉,此刻却泛红晕透温意。
瞧见她面露欢喜,便知此法奏效了,谢澄长出一口气。
童男子皆有阳元,纯阳之躯可从阳元中凝聚出一团至纯至精的能量,名阳魄。《琉璃剑诀》可以将阳魄的力量激发到最强,以至阳魄离体。
所以能守心护神、荡涤戾气的并非剑诀,而是饱含元神阳气的阳魄。
一想到自己的力量融入南星体内,此后日日夜夜保护着她,缠缠绵绵,一生无法割舍。谢澄的心中就痒痒的,像被粉绒绒的合欢花挠了几下。
况且南星体内有了他的阳魄,再想要旁人的就不能够了。
谢澄自恃天赋甚高,没人能比他的阳魄更强横,倘若真有其它阳魄入体,也只会被他的力量搅得粉碎。
这些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不足与外人道也。
此事解决,南星轻声道谢,却不受控制地瞥见谢澄水润的薄唇。那唇线条凌厉,吃起来却又甜又软……
南星连忙错开目光。
“师兄,我……”南星欲言又止,谢澄倒坦荡的多,替她张口道:“想解开月缚?”
南星点点头,思虑片刻,又补充道:“此去华州中州,明枪暗箭,千难万险。同生共死,未免太亏。”
想杀谢澄的人不比想杀南星的少,月缚之事一旦为人知晓,二人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谢澄心知南星说的在理,但忍不住逗她:“怎么,师兄死了你还打算报仇去?”
南星嗔他一眼,没应声。
谢澄笑了笑,弯腰去解月缚。解的时候他动作微滞,想起“细绳之于孤舟”的谶言,不由有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荒谬感。
他主动解开了那根留不住舟的“绳”,却将一部分的自己送给南星,随舟而逝……原来如此。
远处传来吴涯和沈酣棠的絮语,许是没找见其他人的踪影有些迷茫。
谢澄回过神,跟在南星身后返回坐忘道亭。
吴涯斜靠亭柱,立于沈酣棠左侧道:“此行特殊,依仙首之意,在天阙盛会前尽量不暴露身份,名姓亦要隐去。尤其是南星,她的名字决不能提。”
“…x…”
沈酣棠灵光一现连忙站起身,指着梨花渡中那一片澹月梨说:“这还不简单!我叫沈棠,南星是我的姐姐沈梨,两姐妹去中州探亲访友,顺道在华州游玩,如何如何?”
南星正给自己斟酌化名,闻言扶额无语,坦然接受了沈酣棠的建议。
“梨儿,的确很妙。”谢澄见南星吃瘪只觉可爱,轻咳几声,从储物戒中取出三箱衣服。
仙门的服饰形制与人间不同,何况其上多绘法文。做戏做全套,谢澄特意为每人在人间的店铺裁制了许多身衣服,便衣华服,一应俱全。
沈酣棠翻了翻,喜欢的不得了,她在身上比了比,纳罕:“谢澄,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身量和偏好?”
“切。”谢澄挑眉道:“这很难吗?”
他脚尖轻勾踢起一箱男装给吴涯,“那我们俩什么身份?”
吴涯单手稳稳接住箱子,漠然道:“侍卫一号,侍卫二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