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澄皮笑肉不笑,连说三声“好好好”,在自己铺天盖地极尽奢华的衣服堆中刨出一身勉强算质朴的劲装——即便如此,劲装上还绣满了暗纹。
四人四散开来,各自找地方换装去了。
吴涯和谢澄的衣服都很简单,虽说袖口和衣襟处的刺绣还是能看出贵气,但也勉强符合身份。大户人家千金的贴身侍卫,穿衣讲究些正常,起码谢澄是这样说服吴涯的。
两人的关系总是很微妙,谢澄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位大师兄,但敏锐如他,能察觉到吴涯对他有意见。但看在吴涯屡次撮合他与南星的份上,谢澄并未追究。
良久,并肩站着却毫无交流的两人眼前同时一亮——
沈酣棠拉着南星兴高采烈地小跑过来。
她双寰结成俏皮的苞髻,系着深浅两色的粉绸带,耳坠垂着一对儿珊瑚珠。粉色绫缎裁成衣裙,领口斜斜压一道锦边,绣着几朵开到盛时的海棠花。
南星拎起裙摆跟在她身后,衣衫用薄春纱裁成,密合色丝线在襟袖上勾勒出梨花轮廓,层层裙裾如叠雪。腰间缀一对儿珍珠扣,漾起清透的微光。
她难得盛装,今日这般打扮令谢澄看愣了眼。相较平时的清冷,平添几分“碎玉摇枝春欲晚”的娇慵。
谢澄欲盖弥彰地错开目光,忽又瞥见她头上的舜华翎不见了。赶忙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终于在她腰间看到一抹朱红,这才安心。
还挺谨慎,知道把舜华翎藏在腰带后面。
注意到谢澄的灼灼目光,南星浅笑着,故意蹙起眉头。眉心原本的神器印记被花钿遮挡,瞧不出原本的形状。
谢澄心领神会,冲她颔首。
孰料沈酣棠叉腰指着谢澄训斥:“你个登徒子,胆敢同大小姐眉来眼去的。小乌鸦,揍他!”
吴涯冷若冰霜,却面不改色道:“遵命。”还真就配合着沈酣棠去逮谢澄。
谢澄连忙闪到南星身后,不可置信道:“你俩入戏太快了吧?”
南星失笑,她也没料到吴涯胡闹起来能脸不红心不跳,真是被沈酣棠带偏了。于是歪头逗谢澄:“小橙子别怕,我保护你。”
谢澄:“……”
他就知道跟沈酣棠待久了人会疯的。
就因为“小橙子”这个南星一时兴起想的绰号,谢澄被沈酣棠从天外天笑到华州城,三句不离题。
幸好吴涯提前准备好假身份的路引,四人很顺利地进入华州城。好巧不巧,城门口就有位卖橙子的老奶奶,沈酣棠为了气谢澄买了一大筐。
浮城不借蓬莱力,华州水里住神仙。
白日的华州城是浮在万千波光上的,处处是小桥流水,烟波细渠。满河碎金在橹声欸乃中轻轻摇晃,两岸粉墙蠡窗下,卖花船挤着茶船,新采的莲蓬还滴着水珠,便已堆在竹匾里。
水阁人家推开雕花槛窗,晾出的染花布匹垂向河面。画舫静静泊在柳荫下,帘拢里飘出琵琶试音的零丁声响。游人们已挤在临水的酒肆栏杆边,等着看今夜第一盏河灯。
游人如织,街边的食肆也热闹极了。其中有个买甜食的糖铺子飘着果脯的酸甜,吸引了南星的注意。
她自幼嗜好食杏脯,每每年关,林叔宁可少割些腊肉,也要为她称袋果脯解馋。
“金枝杏”外排着长队,想来口碑不错,四人也并无安排,便排到队伍末尾闲话。
东侧忽而传来清脆嘹亮的叫卖声。
“南来的风北往的雀儿,甜头儿里藏着话头儿。搬浆子挎篮子,卖那糖丸子啦!”
听见这句“搬浆子”,南星不着痕迹地回首望去。
吆喝声由远极近,在人群中徘徊两圈,径直朝沈酣棠走来。
“娘子初到华州,来包糖丸尝尝?三文钱。”说话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一副油滑市井腔,嗓音清脆响亮,头发松垮垮绾个揪,插着根自制磨光的羊骨簪。衣裳颜色杂乱但手脚干净,眼睛亮得像黑琉璃。
居然是个小孩?
南星的神色有些古怪。
小女孩挎着小巧的竹编花篮,里面铺满荷叶,还簪着朵荷花。荷叶里是个小盒子,装着黄、粉两色的糖丸。
沈酣棠低头,没看糖丸,只盯着小女孩看。女孩也没害羞,大大方方笑得敞亮。
“好,买两包,小乌鸦给钱吧。”沈酣棠扯着乌鸦的袖角收回目光,静静看着女孩包了两包黄色的糖丸,一包十个,每包里又添了一枚粉色的。
沈酣棠连忙道:“要一包黄一包粉吧,我喜欢粉色。”
“娘子有所不知,我这粉色糖只送不卖,历来只有老主顾才有。娘子人美心善,这才破例送了两颗呢。”
沈酣棠也没再计较。
不过打了个照面,这女孩就从人群中精准挑出脾气最好也最有钱的沈酣棠,还知道她们是初来华州。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见一斑。
女孩遇到沈酣棠这般爽快的好主顾,一时舍不得走,目光在其余三人中巡游。瞥见南星时她瑟缩了一下,最后冲着谢澄道:“郎君要买一包吗?”
第70章 千般纵容万般偏爱
南星:?
她这么不招小孩子喜欢吗?
谢澄蹲下身,温和地笑道:“我是梨儿小姐的侍卫,她不发话,我可不敢买哦。”
小女孩看看南星又看看谢澄,神情古怪,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转向南星,瞬间笑成一朵花,格外讨好地说:“好娘子,您想吃糖丸吗?我可以送你两颗粉色的。”
南星浅笑:“我不想吃糖丸,有春点吗?”
小女孩一愣,警惕地环视四周,才微微点头。
瞧见她这副又怕又舍不得肥鱼的财迷样,南星心道罢了罢了,何必吓一个小姑娘。于是问:“这华州城里,哪家酒楼最好吃,哪家客栈最舒适?”
这问题随处拦个游人便可解惑,是送上门的钱。
小女孩瞥了眼南星虎口的茧子,和她似笑非笑的双眼,没敢宰人,乖乖比了个“十”。
吴涯递给她十文钱,小女孩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脆生生答:“遇仙楼,必须是遇仙楼。九州之中,再没有比那更令人流连忘返的去处啦!”
钱货两讫,小女孩挎着篮子就想走,可兜了一圈她又绕回来,对谢澄笑道:“两位郎君还是扮作兄长好,哪有侍卫敢和小姐并肩而立的。”
她冲着南星俏皮地眨眨眼:“好娘子,我叫姚黄,道上都唤我小黄莺,日后□□点还找我哦。”
说罢,她往南星掌心塞了枚粉糖丸,彻底跑没影了。
南星拇指轻按,糖咯嘣一声裂成两半,露出中间的纸条,纸条上用簪花小楷写着:桩子。
意思是有人在跟踪他们。
沈酣棠脑袋凑过来,还未看清,南星指尖一抹将纸条化为灰烬。她不想扫了伙伴的兴致,一些杂鱼,她来处理就是。
谢澄扯起自己绣满精致暗纹的衣袍,无奈道:“我打扮这么素,居然被个小女孩一眼看穿,真是后生可畏。”
沈酣棠不赞同道:“姚黄才七八岁就孤身走江湖,岂会是寻常孩童?”
南星嘴角抽抽。
吴涯问:“你倒是涉猎甚广,这些行话也懂?”
“就别揶揄我了,一些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的黑话,不懂是好事。”南星瞥了眼毫无移动的长队,肚子里的馋虫更盛,随口解释道:“搬浆子就是卖消息,□□点是买消息,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这俩人,瞧着挺喜欢那小黄莺。”
说话时轻声细语,眼里都冒星星。
被点名的沈酣棠吐舌头扮鬼脸,“姚黄的眼睛真像你,看见她我都能想象到小时候的你了,多有趣啊。”
谢澄也唇角翘起,默默颔首。
像她?
南星回想了一下,横x看竖看都没觉得姚黄和自己有半分相似,至多眼型略同。她漫不经心笑说:“我儿时,若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齿就好了。”
如此兴许能少吃点苦头。可她的性子,生来就是不会说漂亮话的,多亏有点拳脚功夫傍身,否则早都死透透的。
南星语调轻快,可听起来却难掩落寞。
谢澄和沈酣棠无意勾起南星的伤心事,连连懊恼。吴涯也盯着南星,若有所思。
队伍忽然缩短一大截。
金枝杏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难得这岁数的凡人还头发乌亮,精神头十足。
听其他顾客说这金杏枝的杏脯每日限量,排到跟前也未必能买上,须得掷骰子,骰子掷到六点金老板才接这单。
吴涯第一个尝试,掷出五点,与杏脯失之交臂。
南星不负众望掷了个“一”,憾然离场。金老板呆呆望着她许久,说她是今天第百位顾客,居然送了她一包杏脯。南星心满意足,依旧给老板付了钱。
她运气从来没这么好过!
金枝杏名不虚传,店内的杏脯黄澄澄的,又大又饱满。南星迫不及待地拈起枚杏脯放入口中,酸甜怡人,是远超预期的美味。
谢澄不负众望地投出六点。见南星欢喜地眼睛都眯起来,像只餍足的小猫,他指着店内十二个大架子上层层叠叠的竹盘,让金老板全帮他包起来。
南星微怔,脚下没留意崴了一下,被吴涯攥着手腕扶稳。
金老板有些耳背,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谢澄在台面上码出二十两银子,金老板这才“哎呦哎呦”,转身去装杏脯了。
二十两银子,足够在渔州买个小宅子,这家伙……还真是挥金如土。
如此霸道的包圆行为引起了后方队伍的强烈谴责与抗议,谢澄摆摆手说:“我做东,送大家每人两袋。”
“……如此甚好。”
这句话瞬间平息众怒,大家伙喷火的眼神顿时成笑眯眯的了。
谢澄不好当着凡人的面将成堆的杏脯收入储物戒,只好等所有人离去,他指向吴涯道:“老板,你看这郎君生得如何?”
金老板回头先看了南星一眼,才望着吴涯直夸:“好俊,好俊,放在遇仙楼也是一等一的人物。”
趁着这当口,谢澄眼疾手快将所有杏脯收入储物戒。
许是人年纪大了总是忘事,金老板回头时看着空空如也的店面,居然也没多问。
四人走远,南星如有所感回头,金老板遥遥目送,笑着冲南星挥挥手。
华州城中央乃一汪历史久远的碧湖,水波潋滟,得名“淳湖”。淳湖的水绝非浪得虚名,用沈酣棠的话来说,就是油亮油亮的,十分“肥美”。
沿着淳湖,有蓼花汀、青罗带、聆雨陂等奇景。只恨四人赶路匆匆,现下饥肠辘辘,忙赶着前往淳湖湖心的遇仙楼,没心思赏景。
湖上未架桥通路,惟有聆雨陂旁泊着几十余艘小画舫。四人决定分成两队各自乘船游湖,约定在遇仙楼门口碰面。
谢澄和沈酣棠跑去挑画舫,只留下吴涯与南星在聆雨陂上相顾无言。
南星不在乎尴尬的氛围,仰头去看天边的鸥鹭。
吴涯突然开口:“你和谢澄的事情定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