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惹人怜爱的比喻,又多么摄人心魂,教人生出淬了毒的野望。
若今日他还活着,还能对徐宴芝露出那样居高临下的笑吗?
“看到这枚发簪,便让我想起了掌门曾经对我的种种。”徐宴芝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中是由衷的赞叹,“若没有他,我怎么会有今天呢。”
“师父与师娘真是鹣鲽情深……”
闵道一似是感动,眼与鼻头皆红了。
修行之后,连作画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进来不到半个时辰,闵道一便画好了徐宴芝的像,却不肯给她看,一叠声叫着师娘,拦在画前道:“现下是画好了,但却不是成稿,等明日起来还要再润色一番,师娘且再等等吧!”
徐宴芝失笑,摇摇头指着院门口道:“那便早些回去吧,明日再给我。”
小院的门,自闵道一踏入后一直开着,远远有小弟子候在外头,待久了便要连累这些师弟师妹枯等,闵道一连忙收拾好了画具,一边冲徐宴芝道别,一边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小院。
他与远处的小弟子们互相颔首打了招呼,七扭八拐地穿过了整个太阴殿,来到了前殿他与师兄的住处。
闵道一正预备推门而入,却发觉院门开了一条小缝,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师兄?”
小院里果然传来了顾青峥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闵道一大喜,推开院门窜进屋里,往自在坐在他桌前看功法秘笈的顾青峥肩上猛地一拍,嚷道:“师兄回七峰也不第一时间回太阴,也不知去了哪儿,我方才去接师娘时也没瞧见你。”
顾青峥头也没抬,优哉游哉地单脚点地,前后将椅子摇晃起来,温声道:“老远见你乐颠颠地过来,接了师娘便走,我便站在德政堂前你都没瞧见,还好意思说呢。”
闵道一嘿嘿一笑,随意将手中画卷往桌上一放,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了一盘凡间小点心,伸到顾青峥面前问道:“师兄可要用些点心?”
顾青峥摇摇头,倒是对桌上的画卷生出了兴致,他穿过师弟的阻拦,将画卷高高举起,展开了一块。
巧笑倩兮的徐宴芝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顾青峥怔了一会儿,又将画卷卷起,神情复杂地抬头对师弟叹道:“你去给师娘画像了。”
他说着,仍旧没有将画卷还给闵道一,左右交替地换手拿着,就是不让师弟取回去。
闵道一急得拽着他的手大叫:“我还未画好呢!”
“先借我一用,过几日再还你。”
顾青峥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闵道一再一眨眼,他师兄已经消失了。
“我说了还未画好呢!”
闵道一气得直嚷嚷,撞出门去,想要去师兄的院中寻他。
只是出门便发现了,顾青峥的院子大门紧闭,任由他如何拍门也不肯开,闵道一想要翻墙,又被墙上升起的一道雷电劈了个透心凉。
他只能放弃,神色凛然,眼角一抽一抽地回到自己院里。
那卷画被放在顾青峥的书桌上,待到夜幕降临,他将灵力运转了一周,准备起身歇息后,方才再次被他拿在手中。
迎着月光,他将画卷展开,画上的徐宴芝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面前。
闵道一画技十分高超。
徐宴芝笑着,对顾青峥露出了一排小巧洁白的牙齿。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接着猛然将画合上,神色倏然变得阴冷。
过了一会儿后,他身上的燥热仍然不曾消解,顾青峥只得叹息转身,去院中变来冰雪擦拭胸膛。
第18章 第十八章画中之人
翌日,闵道一并未如约将画像送来。
徐宴芝没有在意,她今晨起来后,觉得外出这些日子的灵力消耗全部补了回来,便决心去确认一件事情。
既然他没有主动赴约,她也就顾不上与小徒儿的约定。
将宇文令的祭典办完,又去了一趟新临渊城与岳竺做了交易,宗门中除却不久后的弟子大比,并无其他大事要办,徐宴芝也算落得轻松。
出门四日,对她而言每日都不轻松,也不曾好好地歇息过,回来后她背后的伤竟然难得没有作祟,今晨就起的晚了一些。
等她起来后,走出小院时,见太阴殿中值日的小弟子们已经将宫中整理的井井有条。
昨夜徐宴芝隐隐听到四处有琉璃瓦跌落的声音,现下一看,都已被收拾干净,连屋檐上缺失的瓦片也好生生地被补好,全然没有受过损伤的模样。
太阴峰上灵力浓郁为此界之最,为了让宗门中有天赋的弟子们都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修行,山上的小弟子们每隔几年便会换一批。
若没有被掌门看中成为亲传弟子,这是他们一生只有一次在圣山修行的机会,小弟子们都十分重视,在殿中值日时也十分勤勉。
徐宴芝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自己当年上山时的场景。
若是当时的她知晓了这一点,晓得能在太阴峰上修行是宗门恩赐,她是否会好过一些?
大雪扑簌簌地落在透明的穹顶上,被无形的阻挡拦住,滚作一团摔落在结界外头。
徐宴芝仰头看了看,抬脚往太阴殿后走去,路上遇见了三五成群的小弟子,手中拿着匣子与罗盘,跟着指针转动走动着,小弟子们见了她,都停下来向她行礼,口中唤徐夫人。
徐宴芝向他们颔首回礼后,冲着匣子扬了扬下巴,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回禀夫人。”为首的小弟子拱手回答,“天枢峰刚刚将不梦鳞送来了,昨日您说过若是那边送了过来,我们自行修缮结界便是,弟子便不曾再与您请示了。”
昨夜闵道一走后,徐宴芝因着连日困顿,只愿长睡不复醒,不愿被小弟子们扰了睡眠,确实叮嘱过他们。
她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查看了这样久,情况如何呢?”
几个小弟子面面相觑,为首那个轻声对她道:“不是很好,太阴殿上的结界太久没有修缮,这回的冰雪季风雪又这样大,裹挟着灵力一直撞击结界,有大部分都松动了。”
这样的话,情况便糟了,结界脆弱起来,很有可能一场暴风雪就掀翻了太阴殿,到时候再想重新布阵,可不再是修缮这样的难度了。
徐宴芝皱起了眉头,轻声道:“如此,恐怕你们几个人来不及修缮,若是没有其他长于布阵的同门,便等我回来与你们一块儿吧。”
那几个小弟子原本各个愁眉苦脸,闻言肩头都松懈下来,语气欢快道:“那便先谢过夫人了!”
徐宴芝笑着摇摇头,与他们分道扬镳后,继续往后走去。
这些小弟子高兴是有缘故的,虽说徐宴芝在七峰是出了名的不善修行,但阵法一道,多是借助灵物,所谓借力打力,若是精巧的阵法,还能以下克上,制服比摆阵人高明许多的仙人。
摆阵人本身并不需要多深厚的灵力,正是适合徐宴芝,她也颇为费心思地钻研过。
虽然在外头名声不显,但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时常与她一块儿巡视结界阵法的情况,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有了徐宴芝的加入,一是有了主心骨,二也能早些修缮完。
徐宴芝再往后走时,便开始不时地找到阵法的关键处检查一番,待走到太阴殿的角门时,她已经对这一路问题心中有了数。
推开角门,徐宴芝先裹紧了身上厚厚的斗篷,接着从锦囊中拿出了一枚指引方向、抵御风雪的灵器。
她将灵器拿在手中,小心地转入灵力,等待它运转起来。
等到灵器发出了细微的嗡嗡声后,她快走了几步,踏出了太阴殿上结界的范围,进入了真正的圣山之中。
脱离了七峰设立的大阵,踩在太阴峰上千万年冰封的雪地上,徐宴芝感到浩瀚的风雪挟着排山倒海之力向她拍来——
呜呜的雪哭声,雪凝成冰从天而降的脆响声,运转起周身的灵力仍旧冻得牙齿碰撞的撞击声。
铺天盖地的声音将她包裹住,就连手中的灵器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蜂鸣。
她的身躯因无法克制的恐惧开始颤抖。
仰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太阴峰之巅,顶着这一切,徐宴
芝咬着牙往山上爬去,心中却生出了荒诞的念头——该不会,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的今日,她就要死在圣山之上了吧?
险之又险的,她手中从某人那里得来的灵器十分了得,在如此混乱的灵力风暴之中,仍然指引了正确的道路。
徐宴芝在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地。
在山中一处背风处,有刀削般笔直光滑的石壁,与平整不被冰雪染指的平台,平台上荧光若隐若现,画着一个形态复杂的法阵。
徐宴芝跌跌撞撞猛地向前跑了几步,跌入了平台中,她勉强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却数次又摔了回去。
这让她眼前一时黑一时白,口鼻之中都是血腥味。
她伏在地上时,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看到修建在半山腰的那一群建筑,只是巍峨的太阴殿似乎变得小了,在漫天风雪中,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一片枯叶,被徐宴芝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
唉,她费了巨大的力气,仍旧没有离开那座牢笼太远。
徐宴芝闭上眼狠狠喘了两口气,挣扎地从锦囊中掏出一枚灵药塞入口中,灵药入口即化,变做灵力弥漫至她的四体百骸,这让她终于有了力气,撑着冰冷的平台坐了起来。
她用手肘往前爬了几步,来到那处阵法前,低头用手指虚虚地顺着阵法上灵力的流动,勾勒着它的形状。
画了一会儿,她紧皱的眉头松开来,难以抑制地伏地大笑起来。
这就是圣山的山门之处!真如北域人一般朴实又不起眼!
宇文令没有骗她,他竟然当真将一切都不设防地给了她!
风雪漫天,风声如啸,徐宴芝回忆起从前。
这是宇文令对徐宴芝的又一个奖励。
在他们成婚后的数十年之后,她终于可以借着他的名头自由在山中行走,插手所有掌门应当插手的庶务,让宇文令可以肆无忌惮地沉浸在修行之中,去寻求虚无缥缈的仙路尽头。
那一日,恰逢双月当空,窗外的一切都在尖啸。
徐宴芝瑟缩地伏在宇文令胸口,恰到好处地展示着自己的弱小与无助,屋内暖意氤氲,宇文令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她的发梢,像在抚摸一只乖顺的猫儿。
她扬起头,眼眸中荡漾着水波,柔声道:“若是您不在,这样的夜晚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宇文令飘忽的眼神聚集在她的面容上,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嗤笑道:“我不会不在。”
她羞赧地呀了一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宇文令却不曾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补充道:“不过,若是我已寻到大道,飞升成真仙,你独自在此界倒是孤苦。”
他的胸膛起伏,徐宴芝听到的声音都是闷闷的,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下来,让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将掌门密令赐予你。”宇文令笑了起来,笑声畅快且肆意,“毕竟我若成了真仙,宗门这一摊子琐事,还要有人来办。”
“密令有何用?不若赐我一张琴,我在道一那儿听他弹琴,只觉如天籁一般。”
徐宴芝兴致缺缺地点着他的胸膛,懒懒答道。
“无知女子。”宇文令揉了揉她的后颈,嗤笑一声,“有了密令,便有了开山门的权力,从太阴殿往后走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门处,以密令启动法阵,就能去往圣山之巅……”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擒住了徐宴芝的右手,在她的惊呼之下,往其中注入了巨大的力量。
“你身体有碍,无法再修行,这密令也能助你在我飞升后多活上一段时间……”
那一日,宇文令的神态,他的声音,他说的话,都刻在了徐宴芝的脑中,在他死后,她每每想起,都要笑得腹痛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