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笔盖,红色的钢笔在纤长的指尖上跃动旋转,如一位灵动的舞者。
不远处,有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在为舞者伴奏。
五分钟后,红色的舞者退场……咔哒一声,静立在桌面。
秦擎从沙发凹陷处弹起:“我有办法!”
时降忙跟上往外去。
“这里不管了吗?”
“这里没什么信息可挖。下个会议开始咱们再继续跟进。”
“那也等我拿把伞,外面在下雨呢。”
秦擎护着刘海窜进雨里,手上拨通了电话。
时降追上来,黑色的多骨大伞在她头顶散开隔绝了扰人的毛毛雨。
电话接通,秦擎开口:“无用,我现在在北府,有个事需要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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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把北府浇得发黏。
皇城外的护城河漫起青灰色的雾,雨丝斜斜地刺入水面。
何洛隔着车窗望出去,街边的霓虹在雨帘中晕成团团胭脂色的光晕。
司机突然踩下刹车,何洛身子一晃,收回视线:“怎么回事?”
司机结结巴巴地指着前头:“何何何……总,这这这……”
何洛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道突兀的人影。
之所以说突兀,是因为那人装扮着实与周围格格不入。
车身三米外,一道清瘦身影立在斑马线中央。
那是一位青衫布鞋的女冠。
是的,女冠。
对方撑一把黑色的多骨伞,肩头斜搭的粗布褡裢被雨水浸得发沉,但在车灯下依然能看到褡裢上的八卦绣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何洛看得入了神。
女冠似乎感受到了来自车中的窥伺,赫然转头,直取何洛所在的方向。
不知怎的,何洛一惊,小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女冠手中竹杖一抖,杖上黄铜铃铛晃动。
何洛分明在车上,密闭着隔音玻璃,却好似也在这时听到铜铃铮然作响,恍如劈开混沌的一道清音。
雨幕模糊了视线,前挡风玻璃上雨刷来回刮动,清理作乱的水珠。
何洛还待细看,哪里还有女冠的身影。
司机又结结巴巴:“何何何总,不不不见了。”
司机是个一米八大个子,要是打架,他一个能打四五个不成问题。
但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中式元素,就不免心虚。
何洛沉声:“绿灯了,开车。”
听出了老板的不满意,司机不敢多言,踩了油门,车滑出去。
何洛的目的地是护城河边的一家面店。
这家面店开了十多年,做的是他家乡的风味,每回只要到北府,有空他都会去尝一尝。
今晚他约了一家主打做义肢的科技公司负责人,如果聊得顺利,回去大概就是签署脑机研发技术的转让协议。
这个项目于他就像一个投注殷殷期盼的孩子,然而,现在他护不住,要亲手把它卖掉……
没让司机跟着,何洛也没撑伞,他推开“老陈记”有些起雾的玻璃门。
店里没什么人,他叫了一碗常吃的面,就坐在临街的玻璃窗前。
等面时,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沾着的不知是雨还是雾。
重新戴上眼镜,何洛以为自己眼花,他又看到了那位女冠!
玻璃窗外斜过一柄黑伞,伞骨间漏下的雨珠串成帘幕。伞下女冠的布鞋踏碎水洼,青衫下摆沾着泥水,行动间如翻起枯荷色的褶皱。
目光追随着这道身影,却见对方伸手用竹杖推开吱呀作响的店门。
店里此时,除了老板就只有何洛一个客人。
女冠进门后竟直奔何洛而来。
她立在何洛桌前。
何洛这才看清她的长相,约莫二十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深潭映月,下颌尖削得像是工笔勾勒的线条。
“贫道无方,游历到此。居士行善,不知可否舍碗素面?”
女冠行礼,她头上绾着发髻的竟然是一枚竹枝状的青玉发簪。随她动作,发间簪上半片竹叶轻颤,像是随时要化作青蝶飞去。
换做平时,何洛肯定不会理会这样的人。
但是今日,面对女冠,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这位自称无方的道长,通身气质无一不展示着她真正方外之人的身份。
无方道长就坐在了何洛的对面,安静看雨,并未与他攀谈。
两人的面同时被端上来。
素面寡淡,热腾腾的面碗上升起袅袅白雾。
无方道长吃相极慢,每根面条都要在筷尖绕成三匝,倒像是在拆解什么精密卦象。何洛瞥见她腕间用红绳串着三枚康熙钱,随着舀汤的动作轻响。
对坐吃面,何洛心中竟然也平静下来。
安安静静地享受了一碗面的时间。
最后一根面条滑入喉间,何洛放下筷子抬起头来。
才发现不知何时,无方道长已经先他吃完,正端坐着看他。
无方道长轻轻一笑。
开口时声音如暖春融化的清冽雪水。
“居士是善人,今日贫道享居士一餐供奉 ,愿为居士起一卦,以酬面钱。”
不待何洛说什么,便见无方抬手,轻拂她的茶杯。
茶杯倾倒,琥珀色的茶水在白灰相间的大理石桌面蜿蜒成似字非字的纹路。
何洛敢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无方道长右手从茶水纹路上方拂过……青衿过处,那茶水里竟跃出一团团暖白色光点。
何洛瞪大眼睛。
无方伸手,拈花一般拈起一团光点在指尖,看了看光点,又看看何洛道:“居士眉间天星入囚。”
“什么意思?”
无方道长请他看桌面的茶水纹路。
何洛看不懂。
无方缓缓道:"坎为水,乾为天。"她腕间铜钱轻颤,"天水讼卦,主事有阻隔。困龙欲腾云,奈何自囚于渊。"
何洛不知道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只听到自己在问:“在下浅薄,道长不妨直说。”
无方又泼了何洛那杯茶水。
看了看,才道:“卦象上看,居士今晚要会客?”
何洛抿嘴不言。
无方自道:“居士不该去,你今晚做的决定会让你后悔终身。”
何洛仍不语,只直直看着那两泊茶水,似要看出朵花来。
无方笑问:“居士不信?”
她脱下手上红绳,三枚康熙钱撒出去。
铜钱在桌上旋转。
无方道:“居士解我肚腹之困,我观居士今日有难,当以报还。”
铜钱倒下,三枚均顺在左下位置。
无方:“居士所愿之事将有大成,只差临门一脚。但若今日居士不改变决定,多年善果将拱手让人。贫道知你困局,今君为困龙,贫道便为你指一条路。助君腾飞的雨云在西南方向一片涸泽中。”
“道长可否说得再明白些?”
无方几度掐指。
“你们应当有过一面之缘,三年前,有一位把著作当祭文烧的痴人。”
电光火石间,何洛觉得他就要从记忆里抓住些什么。
三年前……烧著作……
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他参加过一场行业交流会。
座谈间,有一位博士分享自己的研究,但并未得到认同,甚至嘲笑奚落。
博士表示出对从业人员的失望,负气离场,当场烧了自己的论文。
难道这人能主持脑机实验?
何洛陷入自己的思绪,等再回神,面前已经没有那青衣素服的身影。
仓皇四顾,无方道长已撑伞行至店外。
晚风卷着道长的袍角,似有猎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