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珑玲耳畔恍然回响紫衣女人的声音:
“……珑玲,多余的感情就如冶炼刀兵时的杂质,需得反复锤炼,将其剔除,剔除得越干净,你的锋芒才会越利,越一往无前……记住,锋芒变钝时,就是你的将死之期。”
又有一个女子含笑的嗓音盖过她。
“别以为没了这禁制你就能赢我,你的剑是空心剑,看着锋利,实则中空,剑招练得再精妙,灵气炼得再纯澈,都是虚的。”
“天下没有能够制约四境巅峰的禁制,你不是被禁制所缚,是被自己的空洞软弱所缚。”
两道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
一个要她斩断七情,心无旁骛。
一个又说她内心空洞,不堪一击。
到底谁说得才对,到底怎样才能冲破这道压制她的禁制?
心念激荡间,观席上的霍启突然起身。
“辟兵营将士听令,谁能斩杀这二人,我重重有赏!真敢让他赢了,尔等统统就地处死!”
“呵。”
梅池春拭去唇边血痕,冷白如玉的面上浮现一丝讥笑。
“九天玄女在上,堂堂玄武院院尊,竟罔顾亲口定下的规则,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食其言?你如此独断专行,军士性命在你眼中算什么!军令如山,你却当做儿戏,何以服众!”
霍启被梅池春这番话激得面红耳赤,一时间觉得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微妙。
“那又如何!辟兵营乃我一手组建,没有我,他们何来这样的力量!我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梅池春,你真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辟兵营哗变吗!”
这三个字一出,无论是观席上的蔺青曜,还是演武场周遭围观的兵卒间,都不免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梅池春!?
哪个梅池春?
十年前的那个兵家朱雀院院尊!?
蔺青曜亦是眸光晦涩审视着那道身影。
远远看去,那人身形样貌的确与梅池春有相似之处,但死于天戮剑下的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她被骗了!
定然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处心积虑接近珑玲的骗子!
“辟兵营当然不能。”
他低低咳了几声,在蔺青曜的注视之下,他抬手搭上珑玲的肩。
分明比珑玲高出一个半头,少年却极自然地倚靠着她,宽阔肩膀几乎将珑玲整个人吞没怀中。
蔺青曜瞳仁倏然一紧。
稍稍平复了气息,梅池春扬唇轻笑:
“但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霍启怒斥:“一群草包!还愣着做什么,要我亲自教你们怎么杀人吗!”
演武场上的辟兵人回过神来,梅池春抬起垂在衣袖里的那只手。
他的五指早已在一路拖拽时便露出森森指骨,稍稍一动,便撕扯出鲜血淋漓。
啪——!
一声极轻的响指。
方才与那披发男子一同铸阵的几人,忽然感觉到脚下似有千钧力道,将他们与这坍塌一角的大阵死死连接在一起!
糟了,这兵阵被方才那人一剑劈出缺口,让人乘虚而入了!
下一刻,兵阵逆势而行,之前灌注进七人体内的六气被迅速抽出,在少年掌中汇聚成一团纯澈的「阳」之气。
一瞬间,周遭兵卒的记忆被唤醒。
朱雀唳鸣,离火腾天。
青金石色的衣袍在烈焰中翻飞,灿然如金屑散乱,名为梅池春的青年头顶红夜,脚踏紫血,所到之处,无往而不胜。
记忆中那道红夜下的身影,与此刻鲜血淋漓的少年重合。
在众人瞩目之下,梅池春逼出自己神魂中的一缕「少阳君火」,融入这团「阳」之气,随即悍然一掌,将其拍入演武场的地面——
风起,林动。
「阳」之气幻化冲天炽焰,顺着演武场上的九天玄女石柱盘旋而上,在整个谷底轰然荡开!
“……是「风林火山」,梅池春,他果然就是梅池春!”
演武场上的十数名辟兵人们首当其冲遭到重击,场下旁观的兵卒也被余波冲击,掀得七零八落。
长阶上的鸦九闪身至蔺青曜身前,挡下了这道汹涌气流。
蔺青曜的目光却紧盯着身旁霍启。
见霍启释出六气,蔺青曜反应迅速,低喝一声:
“让开!”
鸦九只见自家殿主与霍启二人同时发动,一前一后,朝着演武场中央飞奔而去。
珑玲原本正凝望着身旁少年的侧影,仿佛觉察到什么,她缓缓抬起头,与蔺青曜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珑——”
喉间滚出这一个字的同时,蔺青曜眼底折射出一抹冷冽寒光。
半空风声呼啸,剑鸣声近在咫尺。
蔺青曜看着珑玲的身影在眼底渐渐清晰,仍是那张纯澈如白玉茉莉的面庞,仍是那双浓黑如墨的瞳仁。
然而,他从没有以这样的视角,见她剑尖向前,杀意凛冽奔他而来。
浑身血液在那一刹间凝冻。
铮然剑鸣贴着他耳畔而过,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他眼底寸寸碎裂。
珑玲认出了蔺青曜,却未曾分给他一个眼神。
她紧握着手中刚刚开刃的新剑,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那道逼近梅池春的身影。
尽管手中所握并非天戮剑,但属于天戮剑的残酷剑意仍凝于她剑端。
天之戮民,代天诛之,蔺苍玉和之前的披发男子说得没错,她心有杂念,本该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剑,已不复从前锐利无匹的剑意。
然而——
珑玲握住剑柄的手指松了松,「生戮」一式的起手式被她举重若轻地回身一挑,剑气在半空凝成一道道幽蓝色剑影。
既有「生戮」一式的浑厚杀意,又轻盈如涉春水。
数十道幽蓝剑影掠过半空,霍启见这软绵绵的攻势,正欲随手一掌击溃,却没料到纤细如冰棱的剑意竟如虎爪凶悍,瞬间击溃他的防御,将他轰然重击于「风林火山」阵中!
五脏六腑俱被震碎,霍启身为三境灵修,尚不能自创灵气,此刻感应到演武场上没有一丝可以调动的六气,他仰面看着那瘦弱身影从天而落,心神俱颤地大喊:
“众将听——”
“谁敢擅动!”
梅池春咽下喉间腥甜,放眼看向四下的玄武院众人,眸色冷如寒刃:
“兵家规矩,军令如山,违者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演武场比试,她胜,霍启不遵军令,当诛,谁敢擅动,同罪论处!”
伴随着少年朗声怒喝,下一刻,在他身后响起了身首分离的断颈声。
玄武院院尊霍启死了。
一时天地肃穆,唯有鲜血喷溅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到底是何人?”
银冠紫袍的身影落在尸横遍地的演武场上。
面容阴沉的青年步步走来,目光冷厉地审视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天戮剑,代天戮民,是法家至高术式,不只伤及体肤,更屠戮神魂,绝无起死回生的道理——你究竟是何人,竟处心积虑扮演梅池春的身份,你藏匿在她身边,到底想图谋什么?”
梅池春眉心微蹙。
珑玲耗尽体力,尚未平复紊乱气息,便见蔺青曜步步紧逼而来。
她拖着剑,一语不发地站到了梅池春身前。
尽管珑玲什么都没说,但光是这一个动作,便瞬间激怒了蔺青曜,他剑眉倒竖,眉间聚起沟壑。
“珑玲!你胆敢站在他身边!”
经年累月的顺从,令珑玲听到这句话时仍有一瞬间的僵硬。
然而梅池春看着她的后脊,在短暂僵硬后,她一寸寸地放松,并未挪动半步。
“我与巫山已无瓜葛,要站在谁的身边……是我自己的事。”
蔺青曜听到她声若蚊蚋的一句话,浑身血液都叫嚣着,恨不得用眼神将她撕碎。
“你生是蔺氏的人,死是蔺氏的鬼,什么时候有你自己的事?你的事难道就是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送死吗?”
他的嗓音仿佛淬着毒汁:
“珑玲,就算你一时犯病心软,也该有个限度,你比谁都清楚,人死了就是死了,更何况是死在你天戮剑之下的人,梅池春是你亲手所杀,是这天下最不可能死而复生之人——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梅池春长睫微颤,眸色幽幽。
珑玲的呼吸在一瞬间凝滞。
生死一线都能无动于衷的少女,在这一刻眼眶蓦然变红。
她倏然抬头,咬着牙,挤出四个字:
“不、用、你、管。”
蔺青曜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