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中的珑玲从不落泪。
哪怕是受剜肉之伤,哪怕在卫宫时被那些贵族欺负,她都不会有任何情绪。
所以蔺青曜那时讨厌她。
她太呆板,太无趣,太逆来顺受。
更重要的是,她是母亲蔺苍玉派到他身边的眼线。
十几岁的少年总想着执剑天下,却碍于母亲的命令,要被一个比他还小的小丫头保护,自尊心超高的小少爷无法忍受,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
后来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应该是蔺氏覆灭那日,她将他从一地血污中背起来开始。
从雁鹜陂到巫山,有许多次连他自己都已经绝望,她却仍然陪着他身边,穿过瘴气弥漫的荒原,越过万水千山。
她会永远安静地待在自己身边——蔺青曜从没怀疑过这点。
但她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了喜怒哀乐?
蔺青曜在回忆里翻检,能够记起来的,依稀是那日她走出敕命鬼狱,举着手里一块木牌在阳光下端详。
正面似乎雕着「司狱玲珑」,背面雕着「梅池春克星」。
一贯毫无波澜的眼角眉梢,被与他无关的人牵动,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她是蔺氏的造物。
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她就该永永远远只看着他,只听从他,她怎么敢生出二心!
“我偏要管!跟我回去!”
蔺青曜欲抓住珑玲手腕,却伸手抓空。
“这人叽叽歪歪说什么东西呢?”
被一只长臂揽过去的珑玲意外抬头,正对上少年故作深思的表情:
“我跟那个什么梅池春,长得就这么像?既然你们人人都说像,你就把我当成是他,我其实也不介意的……只不过,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是说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是梅池春本人呢?”
珑玲定定注视他好一会儿。
尽管他确实长得很像。
尽管他还会梅池春所创的兵家术式。
但——
“没想过。”
梅池春眉梢一挑:“为什么?”
她瞳仁黑白分明,固执道:
“你看着我的眼神总在生气,但他的眼睛会笑,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第29章
仿佛长久的疑惑被解开,梅池春眉心动了动,极缓慢地松开。
他有时觉得这个人很迟钝,迟钝到他站在她面前,她却始终未能认出他。
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她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她似乎从没有想过,就算站在她面前的是货真价实的梅池春,在经历十年前红夜一战之后,怎么可能还会用过去的眼神看她?
又或者说。
即便经历了那些,她还是要他赤诚待她,要他真心如故?
他揽住她肩头的手指微微收拢,瞳仁里的光很静。
“……你会不会太残忍了点。”
珑玲眼含不解。
“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对面忽而响起一个怒火中烧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梅池春慢吞吞掀起眼帘,那双眼在面对珑玲时总是复杂幽深,但看向其他人时,倒是简单直白地写着几个字——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真觉得,以你之力能与我相抗吗?”
紫袖翻飞,「阳明燥金」之气在蔺青曜的指尖流转着四境灵修的金光,他目光犀利道:
“方才,若非那八名二境灵修合力铸阵,就凭你这点灵气,即便参悟了「风林火山」的诀窍,也难以成功施展,不过是借力打力的偏门而已,狐假虎威的狐狸没了老虎,要是识趣,就该夹紧尾巴,滚一边去。”
梅池春眼底闪烁着那道灿金色的「阳明燥金」之气。
他生前从未与蔺青曜交过手。
只听闻,这位蔺氏少主自持身份,一派贵族作风,能让手下人做的事,绝不亲自动手,九州内见过他出手的人皆已死绝,手段极其狠辣。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梅池春倒的确被他激起几分血性。
然而条件容不下他难得的这点血性。
这具身躯已千疮百孔,不堪使用,强撑着运转灵气,都不用蔺青曜动手,他自己就会神魂俱灭。
好在——
梅池春半垂眼帘,朝珑玲的方向一歪。
珑玲心头一悬,掌心顺势撑住他胸膛,接下他压过来的重量。
“你怎么了?”
她的个头并不矮,但梅池春远远高过寻常男子,这样的姿势不像是靠着她,倒像是个明目张胆的拥抱。
“方才形势紧张时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身上伤口好像……痛得厉害。”
乌发高束的少年枕在她的颈窝,他面容苍白,微凉的呼吸拂过颈侧,只差半寸,唇瓣就能贴上她莹白耳垂。
转了转眼珠,那双眼尾带钩的狐狸眼落在对面蔺青曜的脸上,后者仿佛后槽牙都咬紧了。
“你等一等,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珑玲脑海中什么旖旎念头都没有,
她神色凝重,扛着梅池春就要走,却被一道劈断她前路的金光挡下。
“我让你走了吗?”
蔺青曜眸光晦暗地盯着她的侧脸。
“珑玲,你禁制未破,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能恢复三境灵气,你甚至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我不点头,你以为你走得出这个演武场?”
珑玲蓦然停下脚步。
她突然想,她从前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无视她意愿的颐指气使,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只是他手里的一个提线傀儡,一个随他摆弄的泥塑人偶。
在离开巫山前,珑玲一直以为她被这样对待是理所当然的。
可当她走出世人趋之若鹜的巫山,做好了迎接世间风霜的准备,却发现和沿途风光比起来,那些风霜不过是衣上尘土,随手即可掸开。
真正挥之不去的,反而是他留给自己的沼泽。
谁也救不了她。
她必须自己挣脱出来。
“是吗?”
她微微侧目,素白的一张脸上没有喜怒,只是定定道:
“那就试试。”
和之前那种靠着愤怒顶撞他的语气截然不同,在这须臾片刻,蔺青曜感到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明明就站在他面前,蔺青曜却突然觉得她距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
……他绝不允许。
她本就是为他而生的辟兵人,岂能擅自做主的离开!
想也不想,蔺青曜朝着珑玲的背影攻去。
两人主仆多年,论起交手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蔺青曜也不会与自己的剑比较谁更锋利。
但此刻,他望着珑玲与那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双眸血丝如蛛网密布,他头一次生出了亲手折断这把剑的念头。
断了也无妨。
就把她封在剑鞘,挂在墙上,哪怕锈也要锈在他的手里!
轰隆——!!!
众人只听一声巨响在演武场上炸开,定睛一瞧,出手的却不是方才场上任何一个人。
珑玲迅速捕捉到杀气来源,正面迎敌,梅池春也不再病恹恹靠着珑玲,他直起身,凝沉眸光望向谷底窄道步步走来的身影。
被这一击猝不及防偷袭的蔺青曜滑至数丈外,虽未受伤,但踉跄站定的青年面上仍露出一种屈辱神色。
是谁横插一脚,多管闲事!
“尔等不速之客,在我兵家地盘闹够了吗?”
沉声如钟罄,响彻整片谷底,梅池春长睫微动,场下七零八落的兵家弟子中,有人激动高呼:
“大将军王来了!”
“参见大将军王!”
拜呼声连成一片,珑玲轻轻拢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