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澄合撇嘴:“你看这敦煌城里哪家不装模作样念几句。但我不喜欢,太箍着了。”
“你若是仔细读一读,就会觉得它很有意思,”阿克苏说着便从随身的书箧中拿出一卷经文,虔诚地念道:“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注释1)
他穿着胡人常穿的窄袖衫,衫外随意套了件对襟裲裆,打扮得不伦不类。可他读经文时神情悲悯,宋澄合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诡秘之中。
那是一个妄悖的漩涡,飘荡于漩涡中心的是被唤作飞天的乾闼婆和紧那罗,男女合为一体。
乾闼婆扬声献歌,为佛奉花;紧那罗为佛奏乐,妙调和雅。
飞天,飞天,是要冲破一切阻拦,去往最高最远的天穹。
可她和他却在世俗的大地上被肉身牵连,曼妙旖旎,亦罪大恶极。
阿克苏的袖子半卷于臂弯处,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河西烈阳晒成麦色,手臂结实,手掌也很宽大。宋澄合垂眸看着他的手臂,忽然就想,被这样强健有力的手臂拉着在旷野上狂奔,应该是一件特别畅快的事吧。
他胸前戴着一枚造型奇异的象牙小雕,宋澄合摸过来看了看,问:“这是谁?”
“维摩诘。”
“维摩诘是谁?”
“是个荒唐的菩萨,他享受肉体上的快意,却又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智慧。”
阿克苏略微思忖后又说:“小鹰,维摩诘菩萨有个女儿,名叫月上女,是个特别聪明美丽的女子。我觉得……你……”
“我怎么了?”
“你和月上女好像,也是聪明又好看。”说这话时,阿克苏难得地面有羞赧,“等商队再去于阗的时候,我去给你寻一枚月上女的佩子来,一定要最好的于阗月光玉才配得上你。”
可惜的是,直到二人生死两茫茫,宋澄合都没能得到那枚月上女的佩子。
此后急景流年,一年多的时光眨眼便从人间骎骎而过。
这期间,李翩的生母辛氏过世,宋蔓合怀上了李谨,种种旧事不再细说。只说辛氏过世后,太守李椠便急不可耐地向宋氏提亲。
眼下陇西李氏如日中天,敦煌宋氏家道中落,宋羿一听李椠想娶宋澄合,立时高兴得恨不能跳起来。
世子这两年愈发乖张好色,大女儿在酒泉不受宠这事宋氏娘家人或多或少都已知晓,而如今敦煌城内的“土皇帝”便是李椠,那边的李忻眼看着是攀不稳了,这边若能攀上李椠,何乐而不为呢?
恰好二女儿今年二八芳华,尚未许配,这简直是天赐的机缘啊!
宋弈屁颠颠地将此事告知女儿,怎料女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宋澄合本有她自己的打算,想着过两年就跟家里挑明她和阿克苏的事,之后弄个“入夫婚”,阿克苏入赘宋氏就行了。婚娶之后,她便可以跟着阿克苏天南海北到处走。让阿克苏带着她一起去看山之巍峨和水之浩阔,多美好啊。(注释2)
可现在却突然凭空冒出个李椠,这算怎么回事?!
阿克苏能给她的自由,李椠能给吗?!
李椠非但不能给,李椠还会把她关在笼子里关一辈子。
什么陇西李氏、相夫教子,还要让我给他续弦?!
放狗屁!
宋澄合气得直咬牙。
她今年明明只有十六岁,正是明媚鲜艳的大好年华。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子,却要嫁给比自己年纪翻一倍的人,还要去给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当娘?!
凭什么?!
就因为她聪慧美丽吗?
聪慧有错?美丽有错?为何聪慧美丽就要受这样的侮辱?!
——简直可恨至极!
宋澄合越想越恶心,只觉隔夜饭都快吐出来。她知道姐姐跟李家那男孩的母亲关系要好,但她自己实在对那男孩没有任何好感。
“没一个好东西!”宋澄合怒不可遏地在心里把整个陇西李氏骂了八百遍。
是时,宋澄合为了拒婚,先是把宋家闹得鸡飞狗跳,之后眼看着父亲大发雷霆,非要替她应了这亲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撺掇着阿克苏一起私奔了。
彼时的他们多么天真,以为自己可以轻易跑掉。可事实是,待他们跌跌撞撞跑到阳关,却一头扎进了宋浅守株待兔的罗网中。
阳关巍峨的门楼前,阿克苏被一群宋氏仆役按在地上毒打,之后又被捆起来拖曳,鲜血淌了满地。
他的左腿也许是被打断了,扭曲地拖在地上。其中一名仆役故意在他断骨处狠狠踩了一脚,耳畔立刻便响起凄厉可怖的惨叫。
宋澄合拼命挣脱旁人拉扯,扑过去抱住阿克苏,回头怒视宋浅。
“阿浅!你是我阿弟!你就这么对你二姊?!”
“我也没办法,父亲让我无论如何都得将你们抓回去。”宋浅闷声说。
“你放了他!我跟你们回去!”宋澄合心念电转,决定退让一步。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让阿克苏逃走养伤,之后二人再寻机会见面。
哪知宋浅却抿着唇摇了摇头:“你太聪明了,二姊。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咱们全家人加起来都比不过。父亲特意交待过我,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你们二人一同带回去,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说完这话,宋浅睨着瘫在地上的阿克苏,喝道:“带走!”
“你想怎么样?!”宋澄合瞪圆了眼睛看着弟弟,慌乱中,她口不择言,“你要是敢杀他,我也让你死!”
“杀他?”宋浅不屑地瞥了阿克苏一眼,啧啧叹息道:“二姊,这世上有得是比杀人更可怕的手段。”
第125章 一切众生病(3) 惨叫声中,李翩浑身……
好巧不巧的是,李椠向敦煌宋氏提亲的那当口,宋蔓合恰好从酒泉回到了故乡。
其时她已身怀六甲,却被世子李忻嫌恶,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心绪也越来越不正常。她知道自己这情形对腹中胎儿不好,出于对孩子的顾念,便想着暂时离开李忻,回娘家去养胎。
李忻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很快就备好车马仆役将她送回敦煌。
宋蔓合回到故乡后得知辛氏已过世,哀痛之余又担心李翩没人照顾,遂将孩子接到了自己身边。
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和一个八九岁大的失恃孩童,两个人的日子都难捱,于是那段时日他们陪伴着彼此,试图以“作伴”将人生中这道难迈的槛给它迈过去。
与此同时,宋蔓合也知晓了妹妹抗婚之事。她自己生性温厚老实,从没想过做女儿的还能抗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思及妹妹大好年华却要去给李椠续弦,她亦心有不忍。是以,她既不能劝妹妹驯顺,也不敢劝父亲退让,只能自己默默着急。
倒是宋弈见宋澄合把家里闹得乱糟糟不像话,生怕长女腹中的小世子有个什么闪失,便让她搬去了大宅外的别院居住,远离家中这些乱七八糟。
那日,宋蔓合听伺候自己的婢女说,跟人私奔的二女郎已经被抓回来了。于是她便唤来李翩扶着自己,想回内院去看看妹妹,也许能劝慰几句。
怎知到了妹妹闺房却没见着人,问婢女才知,原来宋大人怒火冲天,将那二人都关在后院柴房里,说是要收拾他们。
宋蔓合一听这话心道不妙,赶紧拉着李翩,快步向后院柴房赶去。
还没走到柴房门口,就听得内有厉斥之声传出。
“你阿姊不受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还敢私奔?!你是想害死她?!她没用你也没用?!”是父亲宋弈的声音。
一听这话,宋蔓合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四下看去,见柴房侧墙有一扇未糊窗纸的直棂窗。窗棂不高,坎墙只到李翩胸前,于是便对李翩做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拉着孩子躲在了抱框后面。
李翩聪颖非常,立刻明白了宋蔓合是想听听里面究竟在说些什么,遂十分懂事地将头贴在坎墙下面,只露出一点眼睛向屋内窥视。
柴房颇暗,几个仆役气势汹汹地守在门边,被打得浑身是血的阿克苏瘫在墙角,怒不可遏的宋弈负手站立房中,而宋澄合则跪在父亲面前,头埋得很低,看不清面上是何神情。
蜷缩在墙角的阿克苏忽然发出一声哀痛呻吟,宋澄合耳闻此声,蓦地浑身一激灵。
宋弈斜乜了那胡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宋澄合,恨声说:“你只顾着自己,有没有想过我和你阿娘,有没有想过你阿姊和阿弟?!你敢私奔,你让我们如何做人?又让宋氏如何自处?!我和你阿娘暂且不提,你阿姊,你想想你阿姊,她对你有多好你不是不明白!因为你,咱家惹怒了陇西李氏,你让你阿姊一个人在酒泉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宋羿越说越急躁,火气也越来越大:“还有你阿弟,你阿弟将来也是要出仕的!因为你,耽搁了你阿弟的前途,你拿什么赔他!”
听了这话,宋澄合一直低垂的头猛然抬起,杏目瞪向宋弈,还嘴道:“我拿什么赔他?我欠他?我为何要赔他?我不过就是不愿嫁给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怎么就担了这么大的罪……”
“啪——!”
她话还没说完,面上便挨了宋弈一个耳光。力道之大,打得宋澄合扑倒在地。
“枉费为父从前如此疼你!你却是这样的白眼狼!你都不为咱们这个家想一想?!阿浅是你亲弟弟,你就不能为弟弟做打算?!你、你、废物!”宋弈抬手指着宋澄合,气得牙齿格格打颤。
宋澄合捂着挨了耳光的侧脸,扭过头仍是不甘心地瞪视宋弈:“阿爷,我今日才知,你根本不是疼我!你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你自己!你心知肚明!”
宋弈被宋澄合的话噎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吼声震天:“好!好!把火盆抬过来!我今日定要让你明白,这个家是谁说了算!”
站在门边的仆役们得了话,将早就备好的火盆抬过去,放在了柴房中间。
李翩没看懂,眼下并非秋冬时节,这些人在柴房里燃火盆是要干什么?
他还尚在疑惑,怎料下一刻就看到了自打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
两个仆役将被打得浑身是血的阿克苏拖至火盆前,其中一人将他反剪双臂,另一人则拽起他的头发猛然用力——他们将阿克苏的脸狠狠按进了正烧着的火盆里!
刹那间李翩反应过来,这火盆并非为了取暖,而是刑具。
“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炸响耳畔,叫声中是一片血肉模糊。
盆内不只有火炭,还有簇簇燃烧着的火苗。阿克苏的头被按进火盆之后,头发脸面全都烧了起来。他先时已被打断了一条腿,此刻那条断腿在地上痉挛似的“呲呲”摩擦着,而整个头脸被火烧着的剧痛已让他再顾不得那条断掉的腿。
“不要!!不要!!”
宋澄合哭喊着向阿克苏扑过去,她想去救他,可才刚一动就被宋弈死死钳住。
“你不就是瞧上了他那张俊脸吗?为父帮你烧了它。烧了它,看你还喜欢不。”
宋澄合根本没听清宋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哭得满脸是泪,一个劲地挣扎着,可她终究是个弱女子,怎么挣都挣不开宋弈铁爪一般的大掌。
不过须臾,阿克苏的头脸皆已烧黑。剧痛下的挣扎让他摆脱了仆役们的钳制,像条快死的狗一样,在地上翻滚扑腾。烧黑的头摩擦过地面,留下大片黑红色印痕,焦枯的头发和满脸烂肉混在一起,一股浓郁的恶臭浮荡于柴房内。
就在阿克苏的头被按进火盆的刹那,窗外的宋蔓合一把将李翩扯进自己怀里,紧紧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赫……赫……啊……啊……”
眼睛是被捂住了,耳内却把阿克苏的惨叫声听得更为真切。
哪怕宋蔓合反应迅速,可李翩仍旧看见了——那颗燃烧着的人头,焦黑面颊,烧灼双眼,满脸烂肉。
只有八岁的孩子缩在宋蔓合怀里,浑身打摆子一样打颤。
宋蔓合紧紧搂着李翩,也像是给自己抓住了一块抵御恶寒和恶心的救命板。
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和恸哭从柴房里传出,宋蔓合再也忍不下去。她正要冲进去让父亲住手,忽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而肚里怀着的孩子也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狠狠踢着她。
“呕——!”
宋蔓合推开李翩,扑跪在地,直接吐了出来。
她这边呕吐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柴房内的宋弈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