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弈奔出一看,见身怀六甲的大女儿跪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甚至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瞬间便被吓一跳,赶忙命人去叫医官。
“阿茉!谁让你来这儿的?!”
宋弈语带埋怨,原想蹲下给宋蔓合顺顺气,却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
“放……了……他……”宋蔓合浑身发抖,用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
只听宋弈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阿茉,不是为父要毁他,这是太守大人的主意,阿涟被他勾引……”
“放了他!”宋蔓合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宋弈的话。
她喉中呛血,双眼翻白,满面皆惨气,却仍旧挣扎着说:“……放了他!给他医治,放他走!”
*
阿克苏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彻底被火烧毁,眼睛也被烧瞎,但他的命却被宋蔓合保了下来。
宋蔓合以世子妃的身份和腹中小世子做威胁,迫着宋弈给已被烧成废人的阿克苏医治。
宋弈原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弄死这个胡人以绝后患,可眼下突然挺身而出的大女儿让他没办法再继续下手。
重伤的阿克苏被他商队的弟兄们接走,在宋蔓合的措置下,整个商队离开敦煌去往于阗。
柴房动刑那日过后,宋澄合被宋羿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足足关了三日。
那三日里,宋澄合经历了从撕心裂肺到心绪麻木,又从心绪麻木到恨得冷静的整个过程。
期间她不时听到地窖外有人哭闹,侧耳仔细分辨,有时是阿娘,有时是阿姊。
阿姊哭着怨父亲怎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父亲赶紧为他自己开脱道,将阿克苏毁容是李太守的主意,谁让他生了那么一张恨得人牙痒痒的俊脸。
李太守……是他出的主意……宋澄合默默在心里记下这句话。
阿娘则哭着质问夫主为何非要让女儿嫁给李椠。
之后宋澄合便听到宋羿恨铁不成钢的怒骂:“她是宋氏女儿,自然要为家族尽力,难道还想逍遥快活一辈子不成?!从前就是太宠她,让她拎不清自己身份!”
说完这些,父亲又恨恨地补了句:“两个闺女,没一个顶用的!只会平白连累咱们!”
宋澄合把宋羿前前后后所有话放在一起想了好久,终于捋清楚:父亲非要把她塞给李椠,是为了给他自己多条路。如此一来,他的两个闺女,一个在酒泉做王后,一个在敦煌做太守夫人,他面前便是平畴万里阳关道了啊。
她一直以为,家中姐弟三人,父亲最疼爱的是自己。她从前在家里受着万般宠爱,便以为自己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可直到现在才明白,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待价而沽的傀儡玩物。
——在权势面前,爱这东西简直一文不值。
地窖外的女人们还在哭,可哭着哭着阿姊的声音突然不见了,紧接着又是一通大呼小叫惊慌奔乱。
哭,哭,就知道哭!
宋澄合抹了一把自己已经肿成核桃的双眼,厌恨地想。这些女人,除了哭,就不能干点别的吗?
干点别的……当这四个字出现在宋澄合脑海中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冷光穿心的扭曲快感。
她的心被虚伪的人情世故扎了个洞,冷风飕飕地刮进来,阴森森的,又凉又麻。
她恨不得现在就手刃李椠,可她不能,她若杀了李椠,她的阿娘、阿姊都会跟着遭殃。
可不杀李椠又实在难解她心头之恨!
她要为阿克苏报仇!要为自己报仇!
她恨、恨、恨!
宋澄合坐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了足足三天,这期间,弟弟宋浅说的一句话时不时回响于她的脑海中。
宋浅说:“这世上有得是比杀人更可怕的手段。”
对,既然不能杀李椠,那就用更可怕的手段吧!就比如,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去,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断子绝孙!
陇西李氏……断子绝孙……让他们再也不能祸害旁人……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宋澄合在黢黑的地窖里突然笑出声来。笑声细长扭曲,淌着冰冷黏液,蛇一样从地窖缝隙中钻了出去。
*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亲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烧焦,又被逼着嫁给一个年纪比她翻一番的人,你有没有为她想想,她有多凄凉,有多痛苦……呵,也许在你们这些男人眼里,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你们眼中,女人都只是会说会唱的玩物罢了,你们根本从来没把女人当人!”
宋澄合吼完这句,像是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倏地扑倒在菩提树下,恨得浑身打摆子,再不肯看李翩一眼。
回忆是一把生锈的弯刀,在李翩和宋澄合心上同时刮擦。
一刀鲜血淋漓,二刀骨碎脊折,三刀下去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他们从晨间一直谈到了日头偏西。李翩感觉自己的腿已经疼得一抽一抽的。他扭头去看宋澄合,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跪伏在菩提树下,双肩扭动着,也是一抽一抽的,可怖又可怜。
李翩轻轻叹了口气,宋澄合不知道,其实她和李椠成亲的那天夜里,李翩就躲在青庐外。
彼时他对宋澄合怀抱着一个孩子发自内心的凄恻怜悯,原想趁大家伙都在吃酒,自己跑来陪陪新妇。
怎料刚溜到青庐外,他就听里面响起哀哭之声。那哭声由细弱至尖锐,至撕扯痛极,至惨不忍闻,直至最终消亡。
他又一次被吓住了,就像前些日子在柴房门外被吓得浑身筛糠一样。他哆哆嗦嗦地听着宋澄合哭,听了一会儿,转身逃跑了。
有时候,李翩会想,如果那天夜里,年幼的他鼓起勇气走进青庐去跟宋澄合说“我想帮你”或者哪怕是说一句“别难过”,情形会不会比现在要好些?
如果他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宋澄合是不是就不会动手杀人,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绝路呢?
可他终究没有。
李翩望着菩提树下的宋澄合,轻声说:“你的一生被他毁了,阿克苏的眼睛也被他毁了,我为他还债,把我的这双眼睛赔给你们。”
话语响起的刹那,宋澄合猛地抬起头来。她突然明白了,当年她那样折磨李翩,把他的头往炭盆里按他都不反抗的原因——李翩是在替他父亲还债。
他不是傻子,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他有自己的慈悲和计较。可在这残忍的人间,太多事他亦无力拨转,只能尽力去补偿。
——父、债、子、偿。
他知道,自己这双眼睛抵不过什么,但也算是个弥补,扭曲的、凄凉的、可笑的弥补。
宋澄合忽然勾起唇角,勾出一个很久很久没在她面上出现过的凄清笑容:“翩儿,我做错了吗?”
“错了。”李翩答道。
“我、哪里、做错了……”宋澄合一字一顿磕磕绊绊地说。这不是一个问句,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句话的答案。
但李翩却还是郑重地回答了她:“除却你自己腹中胎儿,周小娘子的孩子也是你杀的,还有当年我父亲纳的那个胡妾,她和她的孩子全都为你所害。你杀她们,就是为了让我父亲断子绝孙。我父亲用他的权势害了你,可你不该对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下手。”
“冤有头债有主,谁令你受辱你就该找谁复仇,怎可妄害无辜之人?!”
说到最后一句,李翩忽地拔高嗓音,厉声斥道。
宋澄合望着李翩眼中的怒火,浑身抖得停不下来,两行浊泪顺着枯败容颜哀哀淌落。
时至今日,他们彼此都明白,眼下的景况已然是——无法拯救,无法原谅,也无法再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
待李翩走后,宋澄合撑着僵硬的身体从菩提树下站起,踉跄着走向石案,打开了李翩留给她的那方锦匣。
匣子里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但宋澄合一眼便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料子。她伸手捏住布料边沿,将白布从匣内抽了出来。
那白布很长也很轻,一拎出来就飘飘荡荡地迎风蹁跹——那是三尺白绫。
宋澄合拎着白绫转身往香室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方好像有人在一声声地呼唤她。
“小鹰。”是母亲在唤她。
“小鹰。”是姐姐在唤她。
“小鹰。”是阿克苏在唤她。
先是母亲,而后姐姐,最后是阿克苏,这些爱她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去了彼岸,也许他们眼下都在彼岸等着她,大家要一起投胎转世,去往下一个轮回。
“小鹰,下辈子,一定要自由自在。”她闭上眼睛,偷偷许了个心愿。
*
是夜,宋澄合于菩提园香室自缢身亡。
第129章 一切众生病(4) 请殓君子骨,葬去群……
辛酉年,秋。
七月廿四,孟秋,河西王沮渠玄山于敦煌城外暴毙,其弟沮渠青川阵前嗣位。
七月廿五,敌军夙夜高呼“诛杀李凉州”,敦煌城内再次人心惶惶。
八月初一,卢水营攻城,戍卫军与玉门军皆有兵士阵亡,高昌救兵迟迟未至。
八月初六,卢水营再次攻城,朱明门险些失守,高昌救兵仍未至。
八月十一,连日天降大雨,雨后龙勒水暴涨。
八月十五,中秋,敌军于望京门外挖掘工事,意图引水灌城。
八月廿四,城外敌军依旧高喊“诛杀李凉州”,城内众人皆如紧绷之弦。
八月廿九,玉门军出城与敌军交战并破坏灌城工事,其时战况惨烈。
九月初一,敦煌诸人至此皆知,高昌救兵不会来了。
九月初五,敌军灌城工事将毕,城防告急。
九月初九,重阳,凉州君李翩与玉门大护军云安喜结连理。
九月初十,凉州君继母宋澄合自缢于菩提园香室。
九月十三,凉州君于须罗斋设宴,敦煌城诸官员皆来赴。
*
仍是在须罗斋,当初的那些人今日又聚在了一起。
食案依旧整齐地摆着,诸人各自落座其后。只是案上已没了姑墨红颜和甜阿恰,驼掌、缹豚和羊乳杏酪这些稀罕吃食也都不见,只有每人面前一碗豆羹,一碗盐菜,再加一小碟佐餐的八和齑,便是此次筵席的所有佳肴。
此刻,上座之人也已不是小凉公李谨,而是凉州君本人。
李翩抬眼向斋内望去——索瑄、宋浅、张元显、令狐峰、李见书……这些人皆在敦煌城内担任要职。原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偏向,可是现在,因护卫家园之责,他们抛开分歧,全部站于一处。
这很好,李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