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衣的郁先生拿棋子的手僵了一下,关于长宁公主的身体情况,他是知道的,看着不过七岁的孩子,轻声宽慰她:“等公主养好身体就可以的。”
长宁耷拉下肩膀,有气无力的哦了一声,先生也总是哄自己。
虽然她年纪小,但每次医官把脉时的神情她都瞧见了,她大抵是永远也养不好病的。
她偏头看向远处山坡上嬉闹的一群小孩,羡慕的晃了晃自己无力的双腿,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好没意思。
郁先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猜到她的心情,有些担忧:“公主?”
她耸耸肩,努力挤出笑望向郁先生:“先生,我们继续下棋。”
小孩子再早慧,眼底的神情也是藏不住的,郁先生知道公主不被允许离开这处庄子,一个玩伴都没有,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有仆从和他在,但到底是孤单的:“昨日傍晚去附近村子转悠时,路上瞧见几个小孩在用陶泥捏人偶,公主可想捏一个?”
从未捏过人偶的长宁眼睛亮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郁先生让婢女准备了干净陶泥,两人坐在杏花树下,撩起袖子来揉泥、塑形做陶人,“公主想做个什么样的?”
长宁认真的想了想:“我希望他有个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个头这么高,最好还有一对鹿角,我喜欢园子里养的小鹿。”
“那我们便这样做。”郁先生尊重长宁的意思,按她比划的大小做陶人身体,长宁也撩起袖子,露出瘦削白皙的小臂,揉着陶泥往陶人身上覆,待做好后插上木头做的鹿角。
江溪看着小公主在温润如玉像大哥哥一般的郁先生的陪伴下,做好了陶人偶,等阴干后他们用颜料上了色。
“公主,陶人脸颊想涂什么颜色?”
“粉粉的颜色,看起来气色会好一些。”
长宁老是听婢女哄她喝药时说不喝药会脸色苍白没有气色,她想让陶人偶健康有气色一些,于是拿起沾染了粉色颜料的毛笔开始往人偶脸上涂抹。
待将脸涂得粉粉的后,又将鹿角涂上五彩的颜色,她满意的夸着:“先生,我觉得它是这世间最好看最独一无二的陶人偶。”
郁先生但笑不语:“现在颜色涂好了,公主可要为它取个名字?”
长宁开怀的点点头,但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会儿都没有满意的名字,她仰起苍白瘦小的脸颊:“我想不出好名字,先生帮我想一个。”
郁先生颔首,望着院中的百年大树:“先生心中有一愿,愿公主如这棵树一般好好长大,长命百岁,这陶人不如叫百岁?”
长宁点点头。
“以后就让百岁陪着公主可好?”郁先生将陶人放到公主的窗边,“它会一直在这里守护公主的。”
长宁开心的笑得灿烂,她有小伙伴了。
江溪从幻境里退出来,原来鹿角少年是为了陪伴孤独的公主而生的:“原来你叫百岁,是个很有意义的好名字。”
百岁自嘲的笑了下,再有意义有何用,他永远也不能让公主长命百岁。
第17章
自那天起,百岁便成为公主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虽然不会说话,虽然不会跑不会跳,但公主却极为喜欢他,将他当做最信任的玩伴。
公主吃饭时会将他放在桌前,小声告诉他,今天又是白灼的菜,一点味儿都没有。
公主喝药针灸时会将他放在一旁守着,皱巴着脸告诉他,今天的药好苦啊,一定是医官故意欺负我。
公主和郁先生上课时也会将他放在旁边,郁先生总是会一视同仁的和他讲课,待下课后也会和公主一起拿花装扮他,郁先生很年轻,刚到弱冠之龄,私下的他少了一丝身为先生的庄严,多了一丝邻家哥哥的温和。
公主听外面孩子嬉闹时,也会低落的拍拍他的脑袋,强装不在意的说:他们有人陪着也没什么可羡慕的,我也有百岁你陪着啊。
就这样,百岁努力的陪着公主,日日夜夜的,一直陪着她长到及笄岁。
长大的公主很温婉很漂亮,可是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总是会用哀伤的眼神望着庄子外面通往京城的官道,也总是用依恋又彷徨的眼神望着温润如玉的郁先生。
有一天,风光霁月的郁先生来告辞,说他要去江南了。
长宁怔住,“先生为何忽然要去江南?”
郁先生轻声告诉她:“公主的功课都学得很好,我已无什么可教公主的,恰好我江南有一好友来信请我过去看看,我便想去看看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长宁心中很不舍,想说自己功课都没学好,可先生已经为了自己已困在这里八年多,她不能那般自私,“不如先生带我一起去江南,我也想看看江南是什么样的,书上说桃花流水鳜鱼肥,我也尝尝江南鳜鱼的味道。”
对上她期待乌润的眸子,郁先生很想说好,可最终却只能抱歉的说:“公主身体不宜长途跋涉,公主若想看看江南的景,我会画下来送回来。”
长宁失望的嗯了一声,“那先生何时再回来?冬日可会回来?”
“我尽量。”郁先生心中百般为难,但却不得不离开,他看向一旁的百岁,轻轻抚过他头顶的鹿角,百岁,以后你便替我好好陪着公主,声音在喉间滚了两圈,最终只说出一句:“公主,我走了。”
“往后愿您平安喜乐,事事皆顺心而为。”郁先生躬身行礼,许久才转身离开。
“先生一定要回来。”长宁目送郁先生离开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收回视线,眼中氲起的水雾,强撑着笑轻轻碰了碰刚才郁先生抚过的地方,“百岁,先生一定还会回来的吧?”
百岁沉默的看着公主,会的吧。
郁先生离开后不久,长宁就病了一场,缠绵病榻一直到入冬都没好起来,房间里的药味一直没断过,日渐虚弱的她望着窗外灰扑扑的天空:“百岁,我大概活不过这个冬日,没办法像先生期待的那般长命百岁了。”
“没办法再去鹿鸣山看先生说的漫山遍野的野花,没办法去一线天看云蒸霞蔚,也没办法去江南吃鳜鱼了......”她说着说着忽的喘不上气,用帕子捂着嘴低低的咳嗽起来,咳完后看了下里面包裹的血迹,趁着无人时偷偷丢进了炭盆里。
“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真到了这日却又有些害怕了。”长宁苦笑着抬手默默瘦削脱相的脸颊:“百岁,我现在一定很难看吧,会不会吓到你?”
“还好先生不在。”长宁不想先生看到自己这般丑陋的一面,不想先生为了自己难过。
她目光黯淡的看着窗外,天灰蒙蒙的,光影暗淡,如同她的人生一般,永远的困死在这里,“百岁,我没办法像你和先生期盼的那样长命百岁了,也没机会带你离开这里去看山川大河、景秀奇观。”
“如果先生回来了,让他带你去看那些山川大河吧。”长宁说完已经没了力气,闭上眼沉沉的睡去。
只有一点意识的百岁很着急,却又无法挣脱陶人的束缚,无声的喊着公主,可是公主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百岁双眼泛红,心中责怪自己:“如果我早一点有意识,早一点能出来,就能让公主活下去,还能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江溪走向前去,“人总要经历生老病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我叫百岁啊。”百岁觉得自己辜负了公主,辜负了郁先生。
他甚至连守护公主的墓地这件事都没做好,眼里又升起怒意瞪着徐三、李秋白几人,都该死。
“公主是个很善良的好人,她应该不希望有人因她而死的。”江溪的话像只镇定剂,让百岁安静下来。
他沉默的摸了摸头顶的鹿角,公主很善良,会因为碰掉他的鹿角而伤心,会因为受伤死掉的兔子而难过,会救治被欺负受伤的小孩,还会将自己的衣服食物银钱捐给贫穷受难的可怜人。
公主那么好那么善良,肯定不希望他那么做的,百岁懊恼的看着地上躺着的几个人,他变坏了,公主会不会不喜欢他了?
他颓唐望向琉璃门里面的墓室,“公主会因此厌恶我吗?”
江溪看他浑身透着哀伤,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不会的,因为你只是想守护她。”
“可我没做到,以后也没办法再守护公主了。”百岁扶着墙虚弱的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的,身影也越来越淡,像随时会消散掉了。
“你不会消散的,我带你回十二桥,回到那里你就不会有事的。”江溪说道。
百岁并未听她的,慢慢走向墓室里朱漆棺椁,他轻轻趴在棺椁上,亲昵的用鹿角蹭了蹭,就算消散,他也要在这里守着公主,“公主,郁先生,我好像没法继续履行承诺了。”
一阵白光闪过,百岁变回陶人偶,脸颊是粉红色,头上还有一对木头鹿角,鹿角上的颜色已经褪色,公主不在了,就没人再为它描过色。
身上还有几道裂缝,是被折瞻劈出来的痕迹,江溪走上前,刚要触碰时周围空间晃动,瞬间从墓室变回到徐家别墅。
徐家人看到忽然出现的几人,激动得喊找到了找到了,赶紧查看晕倒在地的大师、徐三,两人身上多处骨折,赶紧叫救护车。
“大师,太感谢了,谢谢你救了我弟弟。”徐欣真的快吓死了,转身回来一个人都没看到,还好江溪是有真本事,“大师,刚才是什么情况?你们为什么会忽然不见?”
“这个古玩的障眼法,其实我们在这里的。”江溪没做过多解释,直接转身走到陶人偶跟前,小心将它拿起来,刚触碰到时脑中又多了一些公主死后的画面。
公主去世后王宫中只派了一个礼官来处理后事,墓地就选在离得不远的山上,墓地规格也不大,一点都没有皇家公主的气派。
下葬那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百岁却被忘在屋中,他努力想挣脱束缚,想要去陪伴公主,可是怎么都挣不开,只能大声求助:“公主一个人会害怕的,你们谁能将我送去陪公主?”
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就在他以为要失约时,脚步声匆匆匆匆靠近,他抬头看去,发现是匆匆赶回来的郁先生,“郁先生,你快送我去守护公主,我想一直陪着公主。”
“好。”郁先生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害怕,哑着嗓子说好。
小心将他抱起,冒着大雪匆匆赶去墓地,路上不知摔了多少下,最后满身泥泞的赶在封墓前将他放在里面为数不多值钱的琉璃墓门旁边,“百岁,公主怕孤单,你可愿成为镇墓兽,永永远远的守护着她?”
你不说我也愿意的。
我是公主唯一的好朋友。
百岁想到这,埋怨的望着郁先生,你为什么非要去江南,你为什么不愿意陪着公主,如果你去,公主兴许就不会死了。
郁先生站在风雪中,风雪吹乱了头上白色的发带,吹乱了身上黑色大氅,心中无声的说着对不起。
长宁是公主,母亲在她早产时大出血去世,后来又被冠上刑克六亲的罪名,被放逐到郊外的庄子上独自生活,即便无人在意,但她也仍是公主。
雪越下越大,郁先生身上落满了雪,黑发也变成了白头,浑身似个雪人融入到皑皑白雪之中,浑身湿透,但仍久久未曾离去。
百岁轻哼了一声,你站在这里也没用,公主最需要你时你不在,现在这幅姿态又有何用?
或许是觉得愧疚,或许是因为旁的,郁先生之后没再离开,而是一直住在山下村落中,有时间就会上山来一趟,送一些公主喜欢的小玩意,说一些公主以前最喜欢听的市井八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几年后病重,他最后一次来到墓前,咳嗽着将一把芍药放到墓前,这是他第一次送花,芍药花粉嫩多姿,开得正艳。
那天他在墓前站了很久,什么话都没说,直到天黑离开时才开口,告诉里面镇墓兽百岁:“百岁,以后我不能再来了,你要好好守护她。”
百岁从陶人偶里飘出来,站在墓门处望着已经病态缠身的郁先生,公主,先生好像也不能再带我去看你想看的山川大河了。
江溪抿了抿嘴,眼睛里似进了沙子一般难受,郁先生希望公主能顺心而为,公主未做到,他自己并未做到,唯一做到的只有百岁。
看着变得虚弱的百岁,她觉得他不该消散掉,他若是没了,公主便真的没人守护了,她想将百岁带走:“徐小姐,徐三先生花了多少钱购买?可否转卖给我?”
“不要了不要了,您若不嫌弃摔裂缝您可以直接带走。”那是镇墓兽,放在家里不吉利,而且徐欣更怕这古玩再出来折腾弟弟,这次骨折,下次说不定要命。
“那多谢了。”白给不要是傻子,江溪将百岁放入箱子里,打算直接带走,“如果不懂古玩,尽量还是从古玩店购买,外面鱼龙混杂,古玩质量参差不齐,容易上当受骗。”
“你说得对,我弟弟他压根就不懂,还学人买古玩,这次算是长个教训。”徐欣领着江溪往楼外走:“大师,这里灯坏了,我们去楼下有灯的地方坐。”
江溪颔首,跟着徐欣往外走,在楼梯拐角处看到右手边有一个收藏室,她探头往里望去,刚好看到一抹冷光照在壁龛上,上面放着一只青白釉花口盏托,青里透着白,釉色莹润,线条秀气,一眼惊艳了她。
她忽然想到古玩图鉴上的那只北宋湖田窑青白釉花口盏托,几乎一模一样,“徐小姐,那种青白釉花口盏托可是北宋湖田窑的?”
“我不太清楚,是我爸的藏品。”徐欣看她感兴趣,便打开灯请她进去看。
离得近了,江溪发现这的确是北宋湖田窑青白釉花口盏托,釉色莹润透亮,青里透着白,像雨后天青的颜色,十分漂亮有灵气,“徐小姐,我一直想收集这一套盏托,不知你们可愿意割爱。”
“这......”徐欣还未开口,徐太太已进来直接答应下来,“大师,今天多谢您了,若不是有您在,我儿子可能就出事了,我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怕拿钱您觉得庸俗,正巧您喜欢那便送这一套瓷器给您。”
不庸俗啊,谁会不喜欢钱呢。
不过能得到瓷器也算是意外之喜,江溪客气道谢:“谢谢徐太太。”
徐欣压低声音提醒:“妈,要不要和爸说一声?”
“没事。”这套瓷器拍卖回来一百多万,儿子的命还不值一百多万吗?徐太太直接让人取下装好送给江溪,“今日真的多谢您了。”
“您客气了。”江溪收获满满,没再留下喝茶,瞧着雷雨已经停了,赶紧带着茶盏和百岁径直离开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