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转,“你们将人藏到哪里去了?赶紧把人交出来,否则我就开枪了。”
“刘老爷,真的没有藏人,我们戏园就这么大,你搜也搜过了,那里还有人呢?”班主说话的声音都在颤,“刘老爷,你和各位皇军大人们求求情,我们只是普通小老百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还撒谎,将人给我拉出来。”刘老爷将之前抬箱子的其中一人拉了进来,那人被折磨得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他说你们箱子里藏了一个人,还买了伤药,你们说还是不说?”
班主脸色大变。
“你们不说,我就杀了他。”皇军大人拿起枪,对准这人的头。
“班主,你就告诉他们吧,给我一条活路吧。”这人叫李二,平时爱喝酒,没事时便喜欢去酒馆,今天出去时被人抓去用了重刑。
班主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李二一眼,混账,这个时候出去喝酒,是想害死梨园所有人吗?
皇军:“我数三个数,如果你告诉我,我就开枪,一、二......”
“班主,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李二毫无节气的哭着哀求着,班主心痛、无奈闭上眼,他不能出卖裴先生。
砰——
在皇军数到第三声时,李二倒在了血泊中。
鲜血四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杀人了,真的杀人了。
怀玉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紧紧的握着怀表,现在似乎只有怀表转动的声音才能安慰她。
皇军将枪指向抱着受伤胳膊的老头,“再不说,下一个就是他。”
“班主,别管我。”老头是梨园里的茶水师傅,因为战乱,妻儿都死了,他本也想寻个地方跳崖,是去村镇唱戏的戏班班主救下了他,将他带回了水园,让他在这里苟且偷生了十年。
他早就活够了。
他无惧的看向皇军的枪,拿出藏起来的匕首冲向站在前方的刘老爷,嘴里喊着:“我和你拼了,卖国贼!我要杀了你们这群作恶多端的鬼子!”
只是刚刺到刘老爷肚皮,他就被一枪打死了,他缓缓倒下,被刺伤的刘老爷捂着肚子上浅浅的伤口,觉得这样死太便宜他了,愤怒的拿着刺刀狠狠地刺了几十刀。
老头已察觉不到疼,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抹解脱,媳妇儿、儿子,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们了。
班主痛苦的看着倒底的老头,又看向身后朝夕相处的同伴,同伴们摇摇头,他们虽只是唱戏的,位卑无权,却也知自己的责任与担当。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他们无法上阵杀敌,只能做一些微乎其微的小事,比如保护他们的英雄。
裴先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国家。
他们不能出卖他。
班主闭上眼,不敢去看身后的老伙计,对不住你们了。
皇军看他还不配合,又朝一个老人开了枪。
老人闷呼一声倒地,声音传入班主、怀玉她们的耳朵里,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害怕不安,难过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又是接连几声枪响,刘老爷走上前,“班主,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伙计们就这样死去吗?”
“只要你告诉我们,他去哪里了,和谁接头了,我们可以放过你们所有人,以后你们水园还是这扬城里首屈一指的戏园。”刘老板没有和R本人商量,直接开下海口,很诱惑,可是班主知道,他们压根没想放过他们所有人。
就算活了,也沦为他们的狗腿子。
与其窝囊的活着,不如为国家出一份力。
班主回头,和其中一个老头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又看向怀玉,可以想法子送她离开。
怀玉意识到班主想要做什么,红着眼噙着泪摇头,不要不要,既然已别无选择,那她也不会逃,只是她对不住班主,对不住师傅们,对不住大家。
班主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既然选择收留了裴先生,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只是对不住老伙计们了,他抱歉的朝老伙计们拱了拱手:“怕不怕?”
“不怕。”身后的老伙计们都是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只剩下烂命一条,若是能帮上国家,这条命拿出去又有何妨?
他们都老了,活够了,只可惜了怀玉,可惜了后院的那群小子。
对不起。
怀玉痛苦的握紧怀表,怀表里的怀竹察觉到她的情绪,“怀玉,我们逃吧。”
逃不了的,他们从来不是仁善之辈,他们屠杀了那么多人,不会特意少她们几人的。
怀玉在心底小声告诉怀竹,“你逃吧。”
“你不逃,我也不逃。”怀竹认准了怀玉是主人,不愿意离开她,她恨恨盯着这群恶人,她去帮师傅们。
怀玉再次握紧怀表,闭上眼,将眼泪害怕憋回去,再睁眼时眼里全是决绝。
班主他们也是。
刘老爷蹙眉看着这群老顽固:“既然不怕死,那就一个一个都枪毙了。”
他说完,一群皇军走到他们身后,分别将枪对准他们的头,“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说!”
班主看了下站在角落位置的老人,老人微不可查的的闭了下眼睛,收到意思后班主看向刘老爷,乱世浮萍,位卑未敢忘忧国。
他肃然的站直身体,轻轻唱起桃花扇里的经典曲段哀江南:“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
身后的人怔了下,也跟着吟唱,“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沉郁悲怆的曲调引得在其余地方搜查、领头当官的人站到了戏台前方,拥挤在一团,足有一百多人。
他们听不懂,只觉得唱得挺有意思,但刘老爷脸色却极难看,这不明晃晃的骂他们吗?“给我闭嘴,不许唱。”
你们不让,我偏唱。
怀玉视死如归的盯着刘老爷他们,情绪哀沉,唱腔却极为悲愤,“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她唱着时,手紧紧的握着怀表,看着怀竹虚弱模糊的白影爬上戏园上方,看着她按下机关,看着桐油倾泻,看着火苗窜起。
一瞬间功夫,爆炸声起,火光滔天,将戏园里的所有人都吞噬了进去。
反应过来的刘老爷、皇军想跑,但大门早已锁死,满地桐油大火,无处可逃,恼怒的他们拿起刀□□向怀玉她们,他妈的,竟敢算计她们。
怀玉没有躲,冷笑着看着他们,继续唱着,“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直唱着,直到她倒下,喉咙再也不出声音为止。
眼前是昏黄的火光,是烟熏雾缭,是刘老爷他们的痛苦惨叫。
有他们在扬城的几位最高长官陪葬,挺好,值了。
艰难的拿起怀表,上面染透了血迹。
她咧起嘴角,裴先生,好在你平安离开了。
只是抱歉,无法再等你了。
也无法再见到你描绘的太平盛世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平安就好。
愿你平安。
愿你无忧。
愿天下安宁。
“怀玉、怀玉。”怀竹穿过熊熊大火来到怀玉身边,想要带走她。
怀玉费力的摇摇头,努力睁眼望着虚影般的怀竹,对不起啊怀竹,没办法再陪着你,也等不到看清你长相的时刻了。
你要好好活着。
怀玉艰难的将怀表放到怀竹的手中,抓着怀竹的手,用尽最后力气告诉她,“如、果、可以,告诉裴先生,怀玉不悔。”
不悔喜欢你。
不悔救下你。
不悔以性命保护你。
怀玉说完这句话,抓住怀竹手的手垂落,再没了气息。
之后,大火燃烧了一整夜,烧死了戏园里的所有人,重创扬城内的敌人,吸引走火力,成功帮裴先生安全离开,也帮其他被追捕的人员获得一线生机。
怀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后院水缸挪开,将地窖里的人放了出来,她自己则虚弱的掉入花坛中,混入焦黑的泥土里,直到去年才被挖出来。
江溪收回手,收回视线,鼻酸的看着怀竹,她没想到怀玉、班主他们那么决绝的赴死,明明自己都是微弱浮萍,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众人皆嘲风月戏,却不知他们也有家国情怀,位卑也未曾忘忧国。
江溪心中肃然起敬,“怀玉她们也是英雄。”
怀竹卸去身上的散漫,神情凝然的嗯了一声,他们虽然是几千万中的一员,小小的不起眼,但她们也是英雄,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谢谢他们,如果没有他们的付出,就没有现在的盛世安宁。”江溪又补了一句谢谢,“怀竹,谢谢他们。”
怀竹望向酒吧外面的方向,远远的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有车流声,有歌声,有笑声,有小孩哭闹要吃宵夜的声音。
很热闹,很太平。
怀竹嘴角扬起笑来,真好,如果怀玉、班主他们能看见就好了。
江溪建议:“你可以替怀玉到处去看看。”
怀竹是想的,但她心中还惦记着怀玉最后的交代,“我要等裴先生,替怀玉告诉他,她不后悔。”
“但他可能不在了。”江溪提醒着。
怀竹坚持:“没关系,有墓也行,只要告诉他就行。”
“那我想法子帮你找找。”江溪站起身,朝怀竹招招手:“时间很晚了,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怀竹点点头,跟着江溪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向这处倒闭的酒吧,这里早已看不出当年戏园的痕迹,也找不到怀玉的痕迹了。
压下苦涩,扯出一抹笑:怀玉,我走了,我去替你寻找裴先生,我一定会帮你告诉他的。
江溪带着怀竹、阿酒和在河里摸金的金宝去了酒店,回到酒店里,她先帮怀竹清理修复上面的锈蚀,等天亮后又去找当地钟表店帮忙修理里面的机械。
等待修理的功夫,江溪又回到酒吧附近的街巷,询问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可知道以前那儿有间戏园的事情。
打听了一圈,还真让江溪找到了一个老人,今年90岁,他就住在那附近,四五岁的时候常去戏园听戏,大概五六岁时戏园着了大火,烧死了很多人,后来就再没听过戏。
根据老人回忆,他快十岁时,有人来找他打听过戏园的事情,得知里面的人都被烧死后,在河边枯坐了一整天,眼睛红彤彤的,像兔子似的。
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从那人手里赚到了钱,拿回家后他老娘以为是他偷的,把他吊起来打了一顿,因此记了这么多年。
“我记得那人是从海城来的,后来好像来祭祀过几次,之后再也没见过了。”
怀竹告诉江溪,“怀玉说过,裴先生一开始去的就是海城,他应该就在海城。”
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