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礼那位拄着手杖的老者拨开人群,大声呵斥。
老者是长生宗最后一位宗主, 名长离。
三百年前海须魔潮, 长生宗是第一个倾全门之力抵挡的宗门, 但也第一个全门覆灭,直到时阙来到战场, 仅剩登仙境的长离宗主勉强活下来。
全宗门以身殉道, 长离宗主因此备受敬仰,界内议事常有一席之地, 所以他说话时, 不赞成消灭病人的势力们纷纷附和。
长离宗主:“我大限将至,但从不认为人之生死该由外人决定,怪病在身竟像家畜般被执行处决!”
长生宗以鸿熙神尊为大道所向,恪守正直之念。在共生礼时,已经没有族群来争取利益的长离宗主只想确认东占是否公正,解放灵脉利于众生, 东占若真坚守灵脉永不固定, 自然流向,那她即为正道。
但现在东占赞同之事简直惨无人道!
沈鱼也微微皱眉。
沈家情况虽不好, 但比起已经大半人患病的门派来说能控制局面。她心里也知多拖一日不解决,那沈家也会落入泥沼,但……不考虑治疗之法完全没有道理。
王家主双拳捏紧:“命理首席意思是,跃云也放弃一大半弟子,直接杀死他们了?”
在场人皆清楚,若真要行屠杀之罪,为了保证万无一失, 消灭的人数要在确定病人数上翻上一番,放置有刚刚患病者还未显露病症,只要与病人有过一丝牵扯的人都会遭殃。
以跃云举例,不止关押的病患,还有无常楼的所有守卫弟子,以及想要找到解决之法的愈尘脉众弟子。
“两位首席为大局着想,哪像你等这般犹豫不决?”
有了东占与时阙模糊的同意,主张屠杀的势力们猛然反扑。
火焰再次燃烧,争吵在内阁殿宇内响彻,越到后面越会脱下伪装,高位者们变得如孩子般,任何礼节都抛之脑后,只用最恶毒的语言叱骂对方。
沈鱼没有加入战局,而是上前,与东占的距离拉近一些。
“命理首席,你可知若行此法,天运首席最终……”
东占俯瞰下方混乱局面,闻言沉默不语。
在这个间隙,时阙的余光偏移。
明明刚举行共生礼,他们是界内最受瞩目的道侣,此时竟然有一人愿意牺牲另一人。
东占转头,看向沉默的三道金影:“东占共生礼后因灵纹印刻神魂,修为不足而反噬只能在天运脉养伤,现下得知界内现状……”
她声音响起时,争吵慢慢停歇。
“命理为天道之线,我脉系之道是遵循天地运转,不加干涉不行阻碍,所以要让灵脉需回归自然,此时大道呈死墓态,众生受苦是天降大祸,与三百年前的海须魔潮一样。”
这段话将海须魔潮搬出来,让众人意识到时常忽略的一点。
自时阙十七岁摧毁魔潮后,任何危及全界的大祸都再也没有被重视过。域界旋涡也好,凡世怪病也罢,只要天运在,再大的灾难比不过死对头在自家饭菜里下了毒重要。
所有灾难都可以视若无睹,因为天运可以解决,他也会第一时间去解决。
天运护众生,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所有人都会这么说,但从东占口中听到实属震惊,她的权力根基不仅紧系在其身上,并且天运若死,可不是一个人死。
“命理首席慎言,大道走向怎能随意置喙。”
终于,内阁出声,再次否决这项提议:“我阁愈尘脉已在全力找解法,也请诸位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为了自救而行残酷无情之事,怕是愧于本心再难突破。”
两边人虽都不愿屈服于对方,但各方都有自己的疑虑。
一方清楚若拖延下去,便是拿所有人的命做赌注;另一方也清楚此举残忍,在场者皆会本心动摇。
争吵最终没有结果,没人能给出完美的解法,或者说根本没有解法。
东占再没有给出意见,就算她现在以灵脉逼迫所有人同意,也有部分人会鱼死网破,毕竟连人都失去的宗门不需要灵脉。
中间不知哪个掌门气急,抬手就爆出灵气——
“你!简直不可理喻!”
“多说无益!短见之人!”
“邪修!邪修!”
剑意荡开,汹涌的灵气相互吞噬。跃云内阁竟然出现了高位者互相争斗之景,若是有普通弟子在此,会觉得界内一定没救了。
三道金影光芒猛涨,内阁殿宇的虚灵流压制住所有人:“住手。”
“……十日,十日内需找到治疗之法。”
若十日后没有找到,那结局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虽不满,但无法说服反对者,参会者再次争执一会后不欢而散,只不过没人对「十日」这个期限提出异议。
按照怪病的传染速度,十日已然极限。
人们在离开前总是会望向高处的两位首席,眼神情绪不一。
等殿内只余下东占二人,长老们出声:“东占弟子,你可知天运首席若执行此事,他最终也会被界内众人强行归为感染者。”
需对她施压时,就会喊弟子而非首席。
东占颔首:“弟子清楚。”
内阁长老:“你们持共生灵纹,一方若死,另一方不会独活,这你忘记了?”
东占面无表情:“弟子没忘,但长老们可有更好解法?若师兄也被感染,那再无回转之地。”
沉默降下,无人开口。
东占没再停留,要传达给内阁的意思够明确,逼迫内阁在十日内用尽全力,哪怕是要他们三个亲自上阵找治愈方法。
剑阵光芒一闪,东占二人回到天运脉。
胎仙陇安静,时阙声音清晰:“师妹身上有仙胎,在我死亡后,仙胎会吞噬我神魂,共生灵纹不会再发挥作用。”
东占闷笑:“那就算师兄死了,我便带着这道印记活下去?”
时阙回应她的笑容,神情自然。
东占其实不想笑,身体的疼痛依旧存在,仅仅是可以忍受的程度。
“师兄若为此事处刑者,那将是被人唾弃的刽子手,哪怕决定者不是你,你却是承担罪孽的人。”
没有人想到,或在意这个细节,毕竟时阙在众生眼中,并不是具体的「人」。
时阙只停顿一瞬:“无碍。”
东占转头看他:“因为是我想让师兄做的?”
少年颔首,扶着还不稳的她走向床边。在师妹坐下后,单膝跪在她面前,轻柔阻止师妹想要捏住手指的动作。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在时阙眼中,死亡后被东占身上的仙胎吞噬,既被师妹需要,又能永远在一起。
东占垂首,头发遮住眼睛。
————
十日间,就算是想要釜底抽薪的势力也在寻找治愈办法。可事与愿违,哪怕是跃云阁愈尘脉也束手无策,甚至大部分脉系弟子都被传染。
“肴知师姐也……?”东占问。
时阙放下卷轴,微微点头。
他们被内阁勒令不能离开天运脉,只能通过卷轴获取外界信息。
明日就是最后期限,哪怕是激烈反对的王家,最后送往跃云阁的卷轴也只写了‘听从跃云安排’。
东占尝试用幻言术抵消后遗症,但效果很差,甚至疼痛会因为她使用幻言术而卷土重来,导致她中途又昏迷了。
幕后者感染所有人,到底想让她干什么?
解放人们东占做不到,因为她肯定在拯救下一个时就会死亡,幕后者足够了解她就该知道东占只看重自己的命。
神游间,她抬头看向时阙头顶。
「进度5%」
十日间,师兄头顶的数字会缓慢上升,好像他只是在等待完成自己的使命。对错不重要,即将成为刽子手不重要,被使用后必定被抛弃也不重要,因为师妹即将永远拥有他。
“师兄。”
成千上万的人命,这是何等重量?东占以为自己会问他,但发现只是在问自己。
剑阵启动间隙,时阙低头看东占。
她的嘴唇张开再闭上,终究没有再发出声音。
剑阵光芒熄灭,他们来到内阁上空,三道金影已等在此处。
时阙将用域界剑阵强制召唤所有被处刑者,两日前他的灵气就已覆盖全域,势力们将需要消灭的对象都附着标记灵气,以让天运分辨。
域界剑阵将同时开启十二道,时阙将独自前往跃云龙斗时才开启的秘境杀死成千上万的人。
在他完成后,内阁也将杀死天运。
风吹过,各域界高位者出现,他们人数再次变少,脸色无一例外地憔悴,已经没有任何与人争执的力气。
所有人都绝望了,包括跃云阁。
若再不动手,明日修仙界将再无理智清醒者。
东占与时阙站在一起,师兄昳丽的模样在晨光中闪烁,他没有任何波动情绪,只是在东占看来时,低头回应她视线。
两人没有说话,时阙在众人目光中往前。
他走得原来越远,始终没有回头,他与人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包括停留在原地的师妹。
秘境的剑阵灵气荡开,如狂风掠过。
师兄的背影好像在随着她的心跳而逐渐变小,变得足够渺小,在她瞳孔里也找不到踪迹。
东占站在原地,与将「时阙」视为一种工具的人们一样,站在这里等待他背负屠杀罪孽,再替懦弱的人们承担后果。
东占足够了解自己。
即将崩塌的世界也好,快要死的师兄也罢,都没有自己生还重要。
时阙再往前一步,就要踏进秘境。可偏偏在此刻,他停顿了一瞬,瞬间足够短暂,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幕后者真的会让那些人被处决吗?幕后者到底要干什么?我想这些根本没用了……
东占足够了解自己,她不会选择任何不确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