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阙最初学习的时间很漫长。
有些古籍极为巨大,幼时的他身量不够,需站起用灵气翻页。
当时仙胎锁很短,他被拴在原地不能移动,脖颈碰触锁会反噬。但时阙对疼痛没有认知,他面无表情地前进翻页,锁链绷直而血流满地。
时阙从诞生起便与这根锁链相伴,这是他最熟悉之物。
每隔一段时间,内阁查看仙胎锁时,会检阅他的学习成果。
书籍有教他,但不全面——比起温和地说话,时阙更学不会笑。
表情是情感的外显,他感受不到一切,空白的内里无法操纵外壳。
内阁并不在意这个细节,他们只需证明时阙不会威胁十二域,只要他们握着时阙脖子上的锁链便足够。
所以时阙刚与普通弟子接触时,很多弟子依旧感到恐惧。
尚且青涩的少年会面无表情说:无碍,我很高兴与你切磋;哈哈,是我的荣幸;师弟,刚刚那招很完美。
语意与表情大相径庭,大家都以为自己其实会被他砍死。
时间久了,弟子们发现时阙不会直接杀人,逐渐褪去惶惶不安,情绪偶尔外露。
“师兄你真的太厉害了!啊、啊抱歉,我不是有意失礼……”
时阙看着对方,他还不会提问,只是说:“师弟方才是在笑。”
“嗯、嗯,好像是吧。”
他盯着对方的脸:“师弟再笑一次。”
在他面前笑的人多了,时阙便学会最常用的表情。
依照神尊传记里的描述,他的笑容逐渐完善,不会发出声音,微微扬起,配合眉眼恰到好处。
仔细看还稍微有些僵硬,但时阙模样昳丽,过度美貌带有天然攻击力,没人会长时间直视他,所以这处缺陷被隐藏。
直到——
“师兄,为何这般笑?”
东占坐在他身边,视线从不会移开。
时阙微笑不变:“我不明白师妹之意。”
东占见此,眉梢轻轻一颤,也露出笑容。
师妹的笑容与他人不同,她喜欢微抿下唇,嘴角弧度似有似无,眉眼同时扬起,但……但她的眼神会上下摇晃,如切割别人的刀。
时阙没有情绪,他只是不愿一直与师妹说话。
他躯壳里容纳的词语有限,师妹不停塞进来东西,让他无法忽视这份变化。
六脉龙斗时,师妹被他打断谋划,天运脉第一次迎来长时间寂静。
东占会趴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师妹不喜调息,总是偷偷睡觉,因为争执而背对他。
但师妹本就靠在胎仙陇边缘,她睡着翻身,会掉下去很多次。
时阙闭着眼,在她翻滚时伸手。
胎仙陇的地板延伸,无声覆盖她身下空隙。
久而久之,胎仙陇变宽敞很多,但师妹并不知情,她以为自己翻到时阙那侧,下次靠得更远。
天运脉是静止的,时阙能察觉任何变化。
师妹看向他时,总是会从手开始,往上到脸,停顿很久后再往下,最终停在他后腰与腹部。
之后他们变得熟悉,会碰触对方。
师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总是会指尖点在他腰腹,双臂环绕,紧箍时阙后手掌上滑,用最密不可分的姿势抓住他。
这种感觉很熟悉。
就像他脖子上的锁链一样。
东占也在给他打造一把锁吗?时阙不明白。
师妹灵气太低几乎不算修士,但异常坚韧,她总是不介意以身入局。
最关键的一场局,是要用魔咒彻底为他扣上锁链。
时阙记得那个瞬间,或者说他无法忘记。
东占被邪修的石板压在深处,头上的血将眼睛染红,黑暗包裹她,就像婴儿在母体——
她看见自己时,眼神摇晃了。
不是她平常微笑的眼神,不是她之后有所求的眼神。
仅仅是一丝极快的摇晃,在时阙理解前,就消失不见。
咔。是锁链扣好的声音。
师妹在想些什么?时阙开始思考。
如何利用他吗?他的价值吗?跃云的高位十二域的权力?
天运脉开始出现风,吹动时间,吹动边缘的纱幔,还吹动师妹靠在时阙肩头时,那缕总整理不好的额发。
既然她将锁链扣好,那就该一直利用他。
因为世界在天运降生时,便是这般做的。
可在那条长道,他即将斩断瘟疫时,师妹拉住他的手。
她从身后跑来,脚步声又急又快,时阙转头,再次看见师妹眼神中的摇晃。
她为何这般做?她从未教过他,从未在她打造的这条锁链上,刻下答案。
时阙想要知道。
如果变得跟师妹一样,就能知道。
在她离开的七百年里,时阙学到最重要的新词——「憎恨」。
他不再是天运,变成游魂,所到之处尸山血海。
人们死亡前会看向他,最强烈的情绪从瞳孔中流下,似乎也有那份摇晃。
摇摇晃晃,颤动人们的外壳,将伪装全部剥离。
时阙看着无数具肉身化成血水,他跪在地上,望向胎仙陇地面,红魂代替太阳将光芒反射——时阙能看见自己的脸,他的眼神也在摇晃。
是这个答案吗?
时阙肉身不停崩溃,他抵抗着突破维度的压力,不断缝合自己的身体。
新世界排斥不愿前进的生命,他无法站起,手扣在地上,膝盖挪动,想要到她的身边去。
师妹当初抓住自己时,跑得很快,他此时没办法模仿。
东占顿在原地,时阙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她声音缥缈,轻到无法察觉:“……你在干什么……”
时阙爬着往前,可在他到达前,东占就会消失。
时间难以推移,寂静持续瞬间。
一道吼声暴起,嘶哑到破音,是她从未发出的声音。
“时阙!!滚回去!!!”
东占的双腿已经透明,她只能停在原地,全部力气都在喉咙里,拉扯她的声带,将呼吸彻底撕毁。
肴知说,她还要面对一些事。
东占头颅失去支撑点,只能下垂,面对……她脚印的朝向,在她做出每个选择时,踏出的那一步。
她很早就隐隐意识到,时阙在学习自己。
但是东占选择性忽略。
师兄是一具空壳,东占内心深处厌恶这个事实。
他是自己所有幻想的主体,拥有一切自己渴望之物,那就不应该是无魂傀儡。
这份放纵成为锁链的材料,东占在师兄面前毫无保留。她所有的阴暗面铺开,为师兄打造一本名为东占的新书。
师兄以她人格为养料,从她的灵魂中诞生,他不再是空壳,是死死缠在她身上的双生体。
命运若是重复又轮回,所有世界中,东占拥有了最永恒的东西,无法舍弃,无法摆脱,完全属于她,她又被其彻底禁锢。
东占脖颈上有仙胎锁,由她亲自扣上。
她之心如深井苔藓。
在黑暗中繁衍,将隐秘的甬道占满。
红魂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此刻准备,她要将悬在时阙头上的刀彻底毁掉。师兄是她心之具象,不能被压制在下,不能做世界之棋。
东占不允许任何人,再将时阙视为一具空壳。
因为她厌恶师兄,她忮忌师兄,她……
最后的原因是什么?
两人相距遥远,他们对望,双双张开嘴,声音模糊不可闻。
答案与原因在不知何处吹来的风中,被观测外的世界听见。
少年慢慢抬手,灵气全部抽离身体,他在引诱仙胎锁。
东占脖颈处的锁发出尖锐嗡动,另一端的锁链从远处飞来,被时阙握在手中。
少年拉着那条锁链,一圈又一圈,固执地、竭尽全力地绕住自己脖子。
他沾满血的手死死扣住,抬眼时,有摇晃滚落。
长长的锁链绷紧,将她留下,将他创造。
奇迹依旧存在,将还未成形的命运拆解,使必死之剑被挡下,使远去之人完整。
他们依靠这条锁链,往前再往前,最后拥抱。新世界迎来了最终坦诚的爱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