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有人进门,她便提着茶壶热情地迎上来,招呼道:“嗨呀,几位贵客累坏了吧!快来喝口水,休息休息!”
沉云欢师岚野背上拱了拱脑袋,从黑袍里露出一张脸,转着圆滚滚的眼珠大致打量了一下客栈,然后才从他背上滑下来,并不接老板娘递过来的碗,转头眼巴巴地等着师岚野把她的专属杯子拿出来,这才让老板娘倒了水,咕咚咕咚地几口喝完。这西域的太阳可算是让她吃了不小的苦头,人都要晒成干了。
老板娘道:“贵人讲究。”转而问师岚野:“这位公子的杯子呢?奴家给你倒些水解解渴。”
师岚野淡声道了句不必,转而在沉云欢边上坐下来,抬手揩去了她因为喝得急,滚落至下巴的水珠。
顾妄落后十来步,一进门就把虞嘉木给甩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此时半点形象也顾不得,喊道:“来水,来水!”
老板娘慌忙递上一碗水,顾妄喝了个底朝天仍不够,一口气喝了三碗,灌了满肚子的水,这才缓过气来,擦着满头大汗。随后端着碗试图给晕过去的虞嘉木也喂些水,但此人晕得太死,嘴巴抿得就好像怕别人给他灌毒那么紧,掰都掰不开,最终只得放弃。
顾妄要了两间上房。沉云欢是铁打的要与师岚野同住,而顾妄思及他与虞嘉木都是男子,挤一间也方便,所以这一路走来只要住客栈都是两间房。
老板娘将房门钥匙递于他,慢悠悠道:“几位贵人还是多住几晚为好,近日不宜出行。”
顾妄挑着眉尾问:“此话怎样?”
老板娘并不明说,笑眯眯地卖了个关子,“待到太阳落山你们就知了。”
顾妄也未多问,转手将一把钥匙递给沉云欢,随后拖拽着死猪一样的虞嘉木上了楼,将他扔到房中的床榻上去。这一番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虞嘉木一路磕磕碰碰,脑袋估计都磕出个包,仍未醒。
顾妄则毫无心理负担地在桌边坐下来,解下腰间的木偶,取了小巧的帕子沾水给它擦擦脸,擦擦紫色的眼睛,柔声说:“阿笙,此地风沙多,行路时我就用绸布将你包住,免得太阳晒伤了你,等我这两日我做个帽子给你就可以了……”
楼下大堂中,沉云欢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趴在桌上,牙齿咬着糖棍左右轻晃,下巴垫在手背上,任由师岚野帮她清理卷发里的黄沙。西域的风里都带着沙,避无可避,说话都要用手遮一遮。
“几位贵人是从外地而来吧,听口音就不像是西域人。”老板娘端上了糕点,目光从师岚野头上的莲花金冠掠过,又道:“这位大人,这缠枝莲花冠呀,乃是神明之物,您还是取下来吧,免得冲撞了神明。”
师岚野充耳不闻,对顾妄还能刻薄两句,对外人实在是漠视得彻底,正慢条斯理地挑着沉云欢的发丝,一缕一缕的墨色卷发从苍白的指尖流泻,留下些许沙粒,被他攥在掌心。
沉云欢将话接过来:“你这客栈开在这么荒芜的地方,有生意做吗?”
老板娘丝毫不介意被人无视,笑容如旧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地虽人烟稀少,却是进瀚海圣地的必经之路。”
“瀚海圣地?”
“再往前走便是了,一望无际的沙漠。”
沉云欢与这老板娘闲聊了一会儿,得知这人今年已五十六岁,名唤依兰,与其丈夫十八岁就在此地开了客栈,几十年来经营得当,见过的客人数不胜数,什么样的人都有。
而她所说的瀚海圣地,在许多年前是绝对禁区,从来无人踏足,便是不慎进去了,也无法活着出来。后来一位姓张的圣人历经千难万苦走通了瀚海,在那片吃人无数的沙漠留下一串脚印,紧跟着无数掩埋在黄沙之下的秘宝异闻也得见天日,更是打通了一条极为繁盛的贸易之路,成为游行到此地的商人必经之路。
但这片瀚海圣地并非纯良无害,在某些时候,它仍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之地。
正聊着,便又有人进了门,接下来客人就多起来了,一个接着一个。
进来的客人有样貌和服饰都极其华丽的胡人,也有民间的剑客或是散修,后来进来一支商队,人数众多,使得整个大堂都吵闹起来,沉云欢觉得闹腾,便上楼回了房间睡觉。
师岚野端了水进来,将门一关,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房中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沉云欢累得不行,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半只嫩生生的手臂不规矩地耷拉着床外,臂钏的彩色丝带缠在线条流利的手臂上,衬得她肤色格外白皙干净。
师岚野在床榻边坐下来,拧着锦布的水,慢悠悠地给她擦着脸和手。呼吸一轻,他听出沉云欢醒了,淡声道:“今夜不赶路。”
沉云欢用懒洋洋的鼻音发出疑问,“顾妄同意了吗?”
师岚野说:“何须他同意。”
“他会一直念啊。”沉云欢懒声道:“这一路走来都不知道念多少遍了,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念得人头痛。”
师岚野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你可以向我祈愿,叫他噤声几日。”
“这不太好吧?”沉云欢都能想象出顾妄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还要努力维持端方君子形象的那副样子,先前没忍住被虞嘉木气得破口大骂之后,他抄了一沓天机门的戒律,为了修行,可谓是十分刻苦。
她睁开眼睛,望着他:“况且我为什么要祭出我自己的东西换他闭嘴,太不值当。”
对于向师岚野提出祈愿和献祭,沉云欢多少摸出了一些法则。
若是直接对师岚野提出愿望,类如“给我一百两”“给我一个孩子”这种,是不会实现的。但若是换成“我以一个月的好气运换得一百两”“我愿吃三个月的素食换得子嗣”则可以实现,任何的愿望之后,都要献祭换得。基本上是献祭等于愿望,想得到多少,就要祭出多少。
而另一种将祈愿施加在他人身上,则是献祭高于愿望,就像奚玉生那样,想以魂灵入刀,平息亡魂怨念,洗涤霍灼音的罪孽,就要献出自己那条必有飞升命格的金贵性命。
总而言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神明更是不会白白施以神泽。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师岚野给她擦手的动作,那些铃铛在他身上轻晃,比起先前的法相,现在的师岚野更加俊美神圣,有了十成十的“神仙”模样,更印证了他先前生于此地的说法。
她想,师岚野既是神明,就绝不会平白无故眷顾一个凡人,他一定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沉云欢想起自己的掌心还有个没派上用场的咒法,是先前张元清画在她手上,教她探知师岚野过去的东西,或许今夜可以试着用一用。
第139章 无名客栈初闻旧怨
沉云欢伏在榻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见房中点着灯,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心说她这一闭眼的工夫竟然睡得天都黑了?
房中安静得没有任何杂音, 师岚野坐在桌边, 不知在看什么, 她爬坐起来,缓了缓刚睡醒的惺忪,一张口声音竟然哑了:“师岚野, 什么时辰了。”
师岚野的背影一动, 起身缓步走来, 手里端着一杯水递给她,道:“日入。”
日入即为日落时分, 指酉时。西域与大夏其他地方的气候出入极大, 就连天色也黑得晚,一般到戌时末才会天黑, 眼下这个时辰应当天色还亮。
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后转头望向窗子, 抬起手指在空中轻划, 那窗子便被灵力驱使,倏尔大开。
外面果真没有了半点亮光, 甚至连月光都没有, 黑色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这种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沉云欢眼眸微眯, 细细一看, 就见有些黑色的雾气正顺着窗框往房中飘来。
她走到窗边,将手往外一探,惊讶地发现半条手臂都被这股诡异的黑色给掩埋, 方知不是天黑,而是外面起了一种漆黑如墨的雾气,且极其浓郁,可见度不足几尺,似能吞噬一切。
这情况也不用多看,一眼便知是那老板娘所卖的关子,想来也不是说头一次出现的突发状况。沉云欢关上窗,“什么时候起的黑雾?”
“未时。”
“不过才两个时辰,外面就黑成这样?顾妄可知外面的情况,有没有来寻过?”沉云欢这一觉睡得沉,中途没有醒过。
师岚野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着:“来过一次。”
沉云欢暗中思索,虽说这一路走来好些次都将顾妄气得头发倒立,但他骨子里还算稳重的,遇上这种事倘若没有将她唤醒,就说明他已经有过了解,且事态并不紧急。
沉云欢站在桌边,抬手将师岚野面前的书随手拿来,却见上面的文字非是大夏常用文字,竟是一点都看不懂,立即让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的她微微皱眉:“这是什么书?”
师岚野道:“西域深处带出来的书,被从前的旅客留在了房中的木柜里。”
“那书上写了什么?”沉云欢纵使是不认识这些字,也因为师岚野方才看得专心而好奇上面的内容。
师岚野道:“记载了西域深处供奉的神灵。”
“谁?你吗?”
师岚野微微摇头,坠在双耳那泛着蓝色光泽的孔雀羽便跟着轻晃,眸色被烛光照出浅淡的颜色。光影落在他瓷白的脸上,覆上的橘光使得他的皮肤有了些暖色,看着也不再那么冷漠疏离。
一个地域多神供奉的事并不少见,但信徒就那么多,香火难免分摊不均,被遗忘或是冷落的神明,最终要离开这片土地,但师岚野好像并不在意。从他的法相来看,西域的百姓对他应当也是尽心供奉的,此地着装向来雌雄莫辨,那些琳琅满目颜色璀璨的饰品挂在身上,像是百姓们献出了自己珍藏的宝物一般。
沉云欢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敛起心中的思绪,随手在这本看不懂的书籍上乱翻,本打算放下了,却不想在最后一页竟然看见了认识的字。
字迹已经非常黯淡,应是许多年前写下的,她连忙凑近了灯火去瞧,就见上面写着:
永嘉三十,丙午年。
重回西域,遍寻不见神迹,须穿过瀚海继续寻找。
此地突现黑雾,邪肆诡谲,危险重重,然所剩时间不多,纵千难万险,吾亦往之。
沉云欢自然认得出这字迹与京城皇庙上所刻下的字体同为一人,那人离开京城之后,当真带着欢欢来到西域,且从小记中看,此人也遇上了这片诡异的黑雾。
“还有别的书吗?”沉云欢转头去柜子里翻,发现上面有很多住客栈的前人所留下的东西,仅有的几本书被她抓下来翻阅,没再找到同样的小记。
纵然沉云欢心里已经有八分认为那个往墙上画云朵,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就是年幼的她,但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尚未下定论,只道:“我们去找这儿的老板娘问问去。”
她卷着书出了门。楼道里只点上了两盏灯,暗得连影子都模糊,但下了楼梯之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大堂中几乎坐满,各地方言口音交织一处,相当热闹。
沉云欢二人的出现,让大堂之中的声音削减几分,众人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顾妄坐在其中吃饭,看见两人后招了下手,示意他们过去坐。
沉云欢点点头,转身去了柜台处,胳膊肘往上一支半个身子倚在柜台,道:“老板娘,两碗素面,一壶酒。”
“好嘞,贵人稍等。”老板娘依兰正在提笔记录,听到这话之后提着笔转去了后院,给丈夫报菜去了。沉云欢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书本,发现她所写也非西域文字,索性站在柜台前等了片刻,待她回来便问:“你非西域人?”
“起初不是,后来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也算半个西域人了。”依兰笑笑,继续低头写字,缓声道:“此地比不得境内繁华,但山高地远,别有壮阔之景,住久了就不愿再离开。”
沉云欢视线落在笔尖,见她不是在记账,问道:“你在记什么?”
依兰叹了口气,道:“起初我详尽记录这里的天气,想从这些里面找到黑雾来临的规律,这样的话也好提醒过路的行人注意避让,不过一直未能成功,这些黑雾来去都随心所欲,没有章法,现在我不过是习惯性地记录,写着玩罢了。”
沉云欢就等着她提起黑雾呢,马上顺着话问:“说来,这外面的黑雾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遮天蔽日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不像是天气造成的。”
“谁知道呢?这东西怪得很,从前是没有的,就是在某一日突然而来,有时三五日就能散,有时则耗个十天半月,被这黑雾赶上啊,只能等。”依兰抬头看向沉云欢,笑着道:“所有来此处的人都是要穿越瀚海圣地的,但这黑雾下的瀚海可不是圣地,乃是只进不出,杀人无数的鬼蜮,奉劝你们还是莫要冒险。”
沉云欢沉静地听完,丝毫没有被此话恐吓,只是将手轻轻搭在腰间的刀柄,唇线轻扬:“嗯?说得这般神秘,我倒还真想去长长见识。”
依兰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那金丝缠绕的木制刀柄上,问道:“宝刀何名?”
沉云欢眉眼弯弯,露出个看起来颇为纯良无害的笑容,道:“阎王点卯。”
依兰连声称赞好名,恰逢她丈夫在后院喊了一声,她便去将面和酒壶端出来,送到桌子上,道了声:“慢用。”
大堂没什么多余的空位,顾妄与两人拼桌,正鼓着腮帮子吹面条,抽空问了一句:“方才聊什么呢?”
“问了几句外头黑雾的事。”沉云欢从师岚野的手里接过筷子,望了一眼面前的清水面,没什么食欲,翻来覆去地搅和:“她说最短也要个三五日,时间长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顾妄道:“我们耽搁不了那么久。”
路上虽说耗费时间,但起码每日都在前进,若是在这客栈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则完全是浪费时间,绝不能停下。沉云欢也有此意,点头赞同,偏头朝桌子另一头的两人打量。
就见这两人皆是女子,从身形上看,一个肩背单薄尚为年少,一个则支着脑袋姿态慵懒,正与沉云欢所投去的目光对上。
她头上披着长长的黑纱,连同发丝和腰背一同笼罩,身上似随意套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袍,还戴着一张遮住全面的木制面具,整个人都掩得十分严密,只能通过漆黑的眼眸辨认她非西域之人。
不过这样的装束于此地也不算奇怪,单说这个大堂里就汇聚了不少奇装异服之人,有师岚野这般金贵华丽,也有面前此人破如乞丐,边关多的是萍水相逢,来这里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没有人会过度在意别人的扮相。
只是这女子旁边坐的少女倒是个眼熟的,她高眉峰深眼窝,略显灰蓝的眼睛,脸颊上有着暗色的斑斑点点。沉云欢细看两眼,在记忆中翻找,很快将这少女的脸与先前在京城祭神节上,不慎摔在他们面前的那人重合。
之所以让沉云欢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当时这少女深深看了师岚野一眼,那一眼分明昭示着她认识或是见过师岚野。
隔了千万里还能再次遇见,这让沉云欢觉得颇为有意思,不由得多看了少女两眼。
“不喜欢吃?”
略显沉闷的声音传来,打断沉云欢的思绪,她很快意识到是戴面具的女子在说话,那双眼睛仍在看她,显然是在询问她。沉云欢也不装了,搁下筷子道:“看着不太好吃。”
那女子道:“边关的食物不及境内多种多样,清水面倒是还好,其他食物当地风味太重,更不会合你们这些从境内来的人的口味。”
沉云欢道:“不吃也无妨。”
“不吃不行。”女子说:“你们想穿越瀚海,就必须先饮此地的水,吃此地的食物,否则一进瀚海就会立即迷失方向。圣地会惩罚任何不尊重这片土地的人。”
沉云欢不太赞同,心说哪有那么玄乎?她身边还坐着一位山神呢,先前在仙琅山不也被两个废物压在头上欺负,纵然瀚海诞生了神灵,也绝不会因为这一点去惩罚过路的人,除非,是有人借以神明的名义行恶。
她道:“不打紧,我们手里有人,不怕被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