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起来又像她故意炫耀自己很受欢迎似的, 但沉云欢都是实话实说,好在师岚野也并未露出那种质疑的神色,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追上她。
奚玉生的行动力很强,他说做东安排沉云欢吃饭,两刻钟后气派华贵的马车就来到了沉云欢的面前。前头驾车的马一黑一白,生得高大健壮,马车上又嵌满了玉石珠宝,十足彰显了奚玉生的富贵家底。
沉云欢上了马车,里面更是享受,座上铺着光滑的狐狸皮,车角挂着小香炉,中间的桌上摆了各种糕点茶水。这样的奢靡,沉云欢便是从前也不曾体会过,主要是她出行基本都是御剑而飞,很少坐马车,便不会精心布置。
二人乘坐马车,没多久就来到了汴京城最为出名的酒楼,早早就有人站在外面迎接,恭恭敬敬将二人带上三楼雅间。
这酒楼建得高,名声既然如此响亮,其中的奢华与热闹自不必说。
奚玉生在雅间等候多时,见二人进门,当下起身行了平礼,请着二人入座,并吩咐可以上菜了。这雅间算不上特别大,随从守在外面,桌上只坐了沉云欢三人,显得十分宽敞。
奚玉生倒了茶水,挽袖推到沉云欢和师岚野的面前,温声道:“尚有二人没来,烦请稍等片刻。”
沉云欢道了声多谢,浅浅喝了一口,道:“无妨,我先向你打听些事儿。”
奚玉生笑眯眯道:“云欢姑娘莫着急,在下知道你想问什么,特地请了一位贵客,待他来了你问他便可。”
沉云欢颔首,便依言耐心等待,不再追问,只是跟奚玉生聊了些稀松平常的客套话,期间师岚野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未开口说话。
随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又有人叩门而入,进来的是宋照晚和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奚玉生起身相迎,对那男子行平礼,道:“顾师兄,你那么繁忙我本不应该请你走这一趟,只是我有位朋友……”他说到一半,转身抬掌指了一下沉云欢,继续道:“她有些疑问,恐怕只有顾师兄能解答。”
来人相貌年轻,皮肤呈麦色,五官生得俊朗硬气,身着天机门宗服,几步走进来,对沉云欢颔首:“沉姑娘,听闻你今日又在争猎台上出尽了风头,看来修为比之去年更进一步。”
沉云欢认识此人。他名唤顾妄,是天机门内十分出色的弟子,去年还参加了春猎会,在夺魁时败给了沉云欢,成了第二,今年应当没有参加春猎会,而是加入了负责维护春猎会秩序的卫队。
她拱了拱手回礼,很是随意道:“我当是谁,还准备以大礼迎接呢,谁知是顾公子,你我已是旧相识,就免了这些客套话吧。”
沉云欢说免了客套话,实则这一句都是客套话,因为她从未以什么大礼迎接过平辈之人,不拿鼻孔看人已经算是礼貌。顾妄与她打过少许交道,知道她向来是这种不羁的性格,笑道:“那是当然,请坐吧。”
几人一落座,宋照晚立即道:“快些上菜,我都等不及了,这家酒楼的酱肘子特别香,我以前来吃过一回,念念不忘许久。”
奚玉生接话:“特地给你点了。”
宋照晚高兴,随后眼珠一转,对顾妄道:“顾妄哥,今日既然你来了,就不该让玉生哥哥来付账了吧?”
顾妄是奚玉生的同门师兄,当下点头,“自然。”
这酒楼里的物价比寻常的酒楼贵不少,奚玉生又向来花钱如流水,点的都是酒楼里的招牌菜,当即与顾妄争起来,表示这顿是要请沉云欢的,一定要他出钱。
顾妄也是个死心眼,认为自己是奚玉生师兄,哪有让师弟请吃饭的道理,于是不同意,二人你来我往,在桌上开起辩论赛,挑起争端的宋照晚却一边吃着盘子里的糕点一边看着热闹笑得开心。
最后还是沉云欢等得不耐烦了,一锤定音道:“就让奚公子付账吧,他手指缝里流的都是金子,就算今日这饭钱你给了,他也会在别的地方还给你。”
这话十分在理,顾妄也知道这小师弟平日里在师门到处散财的德行,便不再与奚玉生争,转而问沉云欢:“不知沉姑娘有何事要问?”
沉云欢道:“那日在村落里我破幻境醒来,看见你与扶笙交手,后来因其他事先走一步,你将她可抓住了?”
顾妄提到她,神色便十分严峻,“并未。那女魔头的术法极其诡异,难以预料,我带去的弟子尽数被她害死,最后还是让她逃了。”
沉云欢佯装可惜,旋即才引出正文:“实不相瞒,我在幻境时曾无意发现,那村南的小庙之中非常古怪,似乎布下了古老阴邪的法阵,逼得全村之人皆死在那处,我怀疑是有仙门之人暗中作乱,此事顾公子可有探查到?”
顾妄眉眼一怔,对沉云欢知道这些有些惊讶,随后又觉得沉云欢便是知道也不该稀奇,于是道:“的确如你所言。”
宋照晚倒吸一口凉气,惊诧道:“不会吧?会不会是有什么妖邪作乱,故意伪装成仙门中人呢?”
说起来,奚玉生也想到一桩怪事,道:“如此说来我也觉得奇怪,那幻境一重又一重,真假难辨,我不知在何时晕了过去,但醒来时却毫发无伤,仿佛只要对幻境中的那邪物没有恶意,便不会受到攻击,这种妖物不该出现在春猎会的狩猎区域才对。”
顾妄道:“确实如此,几年前天机门曾去那处探查过,但不知那些人出了什么纰漏,并未探查出庙下面修建的邪阵,只以为是靠近妖阵才受了些影响,草草列为禁地了事。”
“若我猜得不错,那阵法应当是子母阵吧?”沉云欢问道:“我若没记错,这种阵法的发源地是蜀州,传闻古时蜀州人盛行养一种名为子母蛊的虫物,子母阵便是由这蛊得名而来。”
“什么?竟是与我们蜀州相关?”宋照晚大为吃惊,说话时口齿不清,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糕点咽下,兑了一口水,又匆匆道:“云欢姐,你连这都知道!也太过博学了。”
“好说好说,只是去的地方多了,到处听一耳朵,自然就记住了。”沉云欢笑笑。
而顾妄却是看着沉云欢的眼神忽而轻微一变,没有立即回答问题,只是道:“说来也巧,前几日我收到消息说村落那里出了点状况,赶去时发现那里落下的封路石全被砍碎了,不知沉姑娘可知道些什么吗?”
“那谁知道,这年头不就是这样,人人手里一把刀,没事就爱砍点东西,若是村里没什么大碍,我觉得也不必追究。”沉云欢被怀疑,且确实是做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但她却表现得十分坦然,并且真诚地劝告道:“不过我觉得天机门也有些懈怠,既然村里的事不便披露于世,合该好好守着才是,留几块破石头有什么用。”
“……”顾妄道:“那是天机门炼化出来的最为坚硬的灵石,画地为牢,内外坚固。”
沉云欢心说这就尴尬了,都怪我太厉害,随手就给砍坏了,于是朝师岚野看了一眼。师岚野似乎接收到这个眼神,终于开口说了进雅间的第一句话,“我们未从村子经过,在后山破了万妖封印之后,便直接御灵飞来城内,所以并不知那些石头被谁毁坏。”
这话题引得极其好,奚玉生和宋照晚听闻同时震惊出声,就连顾妄也露出了怔然的神色,视线一齐落在沉云欢身上。
奚玉生疑惑道:“万妖封印?!此为何物?”
顾妄也一下就站起身,道:“那阵法破了?可是我前几日去村中时,没见有妖物出没,若是封印阵破了,汴京恐怕会有大乱,你们既知此事,应当一早就告知天机门。”
他说着就要走,仿佛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但沉云欢却将他拦住,“乱不了。”
她跷着二郎腿,脚尖晃了晃,语气很是随意道:“里面的妖怪已经被我杀光了,不然你们以为我这一万七千分从何而来?”
顾妄微微皱眉:“当真?那可是古时封印,距今已有二百余年。”
“绝无半句假话。”沉云欢笃定地说完,又意识到不能这样承诺,因为刚才她还说了一句假话,于是补充道:“关于这些妖怪。”
顾妄道:“若此事为真,沉姑娘便是为人间除一大害,此前天机门屡次想肃清这阵中之妖都无从下手,没想到沉姑娘竟做到此事,待我回去,定会向天机门禀明此事。”
紧接着宋照晚和奚玉生也对沉云欢赞不绝口,她笑得嘴角就没落下去过,还要说:“小事罢了,不足挂齿。”
师岚野看在眼中,墨黑的眸中似搅动起来的湖水,不再平静无波,泛起点点涟漪。他本就寡言不喜说话,这些人又一句接着一句,因此他就更为沉默,仿佛不是这桌上的人。
其后酒楼的下人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将菜摆上桌,很快便摆得满满当当,几人相互客气了一下,开始动筷吃饭。
吃起饭来,说话的时间便少了很多,雅间稍微清静不少,但交谈声仍旧不断,沉云欢更是桌上的中心人物,其他三人轮流与她闲聊。
师岚野低头夹菜,那些话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情绪。
忽而他碗里多了一块炖肉,掀起眼皮看去,沉云欢正收回筷子,歪着头朝他问道:“为何不吃肉?光吃这些绿杆子菜干什么?你又不是真的老牛。”
第27章 春猎会(五)
沉云欢从来没有在桌上给别人夹菜的习惯, 她从不担任照顾别人的角色。
只是师岚野从进来之后话就寥寥无几,好像从雅间中隐去了声息,虽然他平时也很安静, 但终归是让沉云欢察觉了不同。她隐隐从这不同之处中察觉到了一丝来自师岚野的微妙情绪——他似乎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但沉云欢要打听消息, 并且要探知天机门那些老家伙们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所以这场饭席在所难免,于是给师岚野夹了几块她觉得味道很好的炖肉,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关怀。
师岚野看了沉云欢一眼, 低头将那几块肉都吃尽, 眉眼好赖舒展了些许。
一顿饭吃下来, 沉云欢从顾妄的口中得知,村中阵法的事的确可能是仙门之人在背后谋划, 但尚不能确定与沧溟雪域的封印有关, 还需继续探查。
对于顾妄给出这些信息的回报,沉云欢也说了一条较为重要的线索, “我在幻境中曾看到一封信,那封信表面上是以那对双生姐妹中的姐姐所写, 实则字体娟秀工整, 不像是几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字,所以我认为在村子出事之后, 有人曾去过那里。”
沉云欢排除了天机门的人。若是他们在前几年去的时候发现了村子里有个妖邪, 又杀尽了村里的人, 自然不管它有没有害人的心思, 当下便除之, 所以她认为天机门的那些人在去村子的时候因为自身能力不够,或是探查得疏忽从而根本就没发现村里发生了什么。
如此一来,帮助姐姐留下信的就另有其人。发现妖邪而不除, 发现邪阵而不报,除非那人本身就是个妖邪,又或者那人与布下邪阵者有着莫大的关联。
顾妄立即也想通了这一点,意识到这个信息很重要,当即放下筷子道:“那沉姑娘可知那信在何处?”
沉云欢刚想说信没了,后来去找的时候没找到,但脑子又转得飞快,立即反应过来,改口说:“不知,应当就在村里,你派人再细细找找。”
顾妄颔道:“那沉姑娘可还记得上面的字体是什么样的,能仿写出来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粗略看了一遍,若是再见到定能认出,但让我仿写,恐怕没那个本事。”
顾妄也不勉强,只道回头一定仔细探查,暂且将此话揭过。几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在酒楼门前分别。
宋照晚和奚玉生很是不舍,多番邀请沉云欢前去与他们所在的地方同住,毕竟有奚玉生这个大财主,居住环境绝对差不了,但沉云欢还是摆手拒绝,只道不喜人多之地。
实则是沉云欢需要一个僻静之地来练习掌控刀中的妖力,在未上擂台之前,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身上带了把妖刀,否则又要嚷嚷着将她打为妖女。
分别之后她与师岚野在城中转了半天,最终在城北的郊外花了二两银子暂租了一个小院,因地处偏僻四周没有邻舍,虽然屋中许久没有打扫灰尘堆积,但好歹清静。
一进屋,师岚野就开始闷头打扫屋子,沉云欢则站在院中反复练习将刀中的妖力引到身上的过程。
扫帚的声音唰唰响起,鸟啼声从头顶滑过,偶尔几阵风从院中掠过,沉云欢觉得仿佛回到了先前在仙琅宗山脚住着的时候,能在如此繁华热闹的汴京中感受到这份宁静,也算难得。
等师岚野将房间都收拾好,二人又去街上买了被褥等必用的东西,不过沉云欢今日在高台上从锦囊里扒出了不少银子,知道师岚野手里钱很多,所以在她的要求下,还买了不少街头的小吃。
坏就坏在沉云欢并不是爱吃那些东西,只是想每个都尝一尝,因此许多她咬了一口就觉得不好吃的东西都由师岚野捡着吃,回到住处时,师岚野感觉那些甜腻腻的东西糊住了他的嗓子,咽不下去,连喝了好几口水。
这实在是陋习,但师岚野也不想说什么。
他去了厨房,将买回来的甘蔗捣出汁水,以布过滤干净,然后倒入锅中大火熬煮,开始为沉云欢熬糖。他还买了一些新鲜的竹子,节节砍断,从里面削出细细的长棍,以方便裹糖。
沉云欢在院中练了会儿刀法,很快就闻到了空中飘散出来的那股甜腻的味道,当下收了刀闻着味儿就钻进了厨房里,看见师岚野点着灯,站在灶台边上削长棍。
沉云欢一只脚踏进去,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退出,转头去屋中搬了个凳子出来,小跑回到厨房,也在灶台边坐下来,看着锅里已经渐渐煮得有些黏稠样子的甘蔗汁,问道:“这东西能煮成糖?”
沉云欢熟知天下仙门的术法,更懂得如何应对百般利刃的攻击,偏门的妖邪迷鄣也难不倒她,却不知甘蔗汁能熬糖,此时端坐在灶台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来看去。
烛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眼底的期待,让师岚野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做什么糖棍,而是在做这世间最厉害的宝贝。
他道:“会越来越黏稠,只要熬煮到一定时间,就可以缠在棍上。”
沉云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伸手,破天荒地主动从师岚野手上接活儿,说:“给我吧,你去熬糖,这些小棍我来削就好。”
师岚野抬眸看她,简直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但见她的手一直伸着,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便将手里的小刀递了过去。
沉云欢以前也没做过这种看起来很没有用的细活,但奈何学习天赋太强,上手极快,削断了两个之后立即就能精准掌控手中力道,将小竹棍削得越来越漂亮。
师岚野掌着勺,在锅中缓慢搅拌,汤汁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开始冒密集的小泡泡,声音在窄小的厨房中尤为突出。灯下二人的身影各占一边,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在宁静的夜色中做着自己的事情。
等锅里的糖汁完全黏稠到拉丝的状态,师岚野便弯身关上了添柴的洞口,将火势控小,准备开始缠糖。一转头,沉云欢仍旧在认真削着,但面前的灶台上已经堆满了小竹棍,像是一座小山,甚至把师岚野想用来做竹筒饭的竹子也削了。
他沉吟片刻,俯身过去握住了她正动作的手,将小刀拿了回来,说道:“已经够了。”
沉云欢刚好削完了手上的一个,小竹棍摞在一起,数量十分可观。
“我觉得今日我拿了第一,在那么多人面前扬眉吐气,合该奖赏些什么东西,但是鉴于你也没有什么稀世法宝,就姑且用这些小人糖代替了。”好像不这么说,就会显得她很贪吃一样。
师岚野颔首,道:“缠完了这些糖就做晚饭,买了新鲜的菌子。”
在汴京这种富裕繁华的大仙城里,好处和机遇是非常多的,其中尤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可以买到各地的新鲜事物,那些刚采摘下来的东西只需要放入带有一丝灵力的箱子中,就能长久地保存。
沉云欢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将锅里黏稠的糖拉起来,然后卷上小竹棍,动作说不上快,但非常干脆利落,轻而易举就做出了跟先前买的那些一样的糖棍。
第一个做好,沉云欢赶紧伸手冲他要下来,含在嘴里,差点烫坏了舌头。味道并不一样,有可能是师岚野用的原材料比较好,是现熬现做,所以含在嘴里时不仅仅是甜,还有一些清新的香气,极其好吃。
卖糖棍的老头在沉云欢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她说:“等回去之后,你就做这种糖拿去卖,一定比他更赚钱,也不用再去做那些辛苦活了。”
其实她一直怀疑师岚野以前起早贪黑给人洗衣裳打扫屋子,或者是打铁,耕地之类的活,所以才累得平日里话都不想说,被欺负也觉得是正常。
只不过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免得伤了师岚野的面子。
沉云欢早已习惯师岚野时常耳聋佯装听不到别人说话从而不搭理的状态,本就是随口一说,却没料到他今夜话比平日多了一些,道:“我自有别的门路谋生,何须跟一个老人抢生意。”
沉云欢当即顺着话问:“你从前家里是做什么的?为何一个人在仙琅宗的外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