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的风雷雨电,凡人柴米油盐,仿佛被这一堵墙割裂在两边,谁也看不到谁。
“前辈。”李忘情忍不住问道,“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阳帝分明也是修士出身,为何还要专门设立香火司来追捕修士?还有刚才说的……修士在山阳国战死的事,到底是为何?”
“因为阳帝不能保证在他身故后,我们这些修士还会不会是真正的修士。”缇晓声音平淡地说道。“我父亲告诉过我,世上有两条路,一条是凡人靠双手搬山填海、带领整个人族前行的路,另一条是非凡之人侵夺灵气,独自向神明行进的路。”
说到这里,缇晓苦笑了一声:“我们修士就是后面一条,能活成百上千岁,遨游虚空,斩妖除魔,哪怕是炼气修士,在凡人眼里也与仙神无异,但很不幸的是,那些邪神们也在这条路上,他们动不了凡人,却能吞噬我们。”
李忘情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身侧,障月的影子与她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邪神是从哪儿来的?”
缇晓抬起手指,指向神决峰。
“神决峰天顶,有个洞,祂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山阳国就是围堵邪神的第一道门。”
第一百零八章 汇合 障月:“坚强一点……
在李忘情的认知里, 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东南西北的边界,是一片浩渺的瀚海,而洪炉界的苍天犹如一个巨大的琉璃碗笼罩着四方大地,日月的影子在苍穹上流转,星河在碗顶奔涌。
“你一定在想,如果‘天’破了个口子让天外的邪神得益侵进,那星河岂不是会漏下来把人世间都淹没了?”缇晓对着皱眉不语的李忘情说道。
李忘情点了点头, 道:“不瞒前辈,我年幼时第一次学会御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天顶飞去, 只不过修为浅薄, 越是向上,越觉如入泥淖, 不到百里便难以寸进, 实难想象天外情状如何。”
缇晓笑道:“看来剑修会飞后干的头一件事都是一样的, 我第一次学会御剑,兴奋不能自已, 足足在天上挂了两个时辰。”
李忘情:“晚辈挂了两天。”
缇晓:“那你比较有前途。”
说着,缇晓咳了两声, 脸色有几分虚弱:“这些邪神越发猖獗, 以前只是在夜间行走, 如今阳帝驾崩,遗诏属意让凡人继位,若我所料不差,眼下国都的那些天爵, 应该正在围堵观星司要我父亲交出帝冕。”
轩辕九襄的帝冕……
不知为何听到此,李忘情的脑袋又是一阵隐约地钝痛。
“莫不是要篡位?”她疑问道。
“篡位?”缇晓笑了,“哪怕是最弱小的炼气修士,也没把凡人放在眼里,对他们而言‘篡’字都算抬举凡人了。他们所图者,无非是想抢在新帝昭告前,掌控住阳帝的帝冕。”
李忘情:“可阳帝不是在神决峰上肉身陨灭的?这帝冕……”
“帝冕长留于山阳国,得帝冕者,得山阳国国运护身,不会被寻常邪神所侵扰心智,当然,也有另一项作用。”缇晓道,“继承阳帝的修为。”
洪炉界仅次于三尊的阳帝,离灭虚只有一步之遥,这诱惑太大了。
“当然,条件也很苛刻,若道心根基弱,就会被帝冕反过来抹灭神识,化作山阳国那条蛟一样的存在。”
此时一枚纸鹤缓缓飞来,落在缇晓手里,大约是有人给她传递了什么消息,片刻后,她向李忘情交待道:“昨夜香火司变动,致使城门那边有松动,闯进来不少和你一样的外来者……我父亲怀疑那些人里面有邪神寄身,下令拿下这些来路不明的修士。若你不急着走,改日可来观星司寻我。”
言罢,缇晓便化作一道光消失在桌子对面。
李忘情喝光了最后半杯冷茶,整理了一下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后,瞟向窗外。
又是剿邪神,眼下便有个邪神,就在附近逛街。
静悄悄了一个时辰之久没作妖的障月,正兴致勃勃地教简明言挨着街边的摊子认东西。
“这是松子糖。”“这是葫芦馕。”“这是金瓜饮。”
教完也不买,在附近摊主诡异的目光下,他又把简明言牵回李忘情和缇晓谈话时在的茶肆边,郑重介绍——
“这是老婆饼,不要认错了,她很重要。”
无人看到的地方,简明言半阖的眼帘里,有一道空寂的鎏金微光一闪而过。
另一边,李忘情呛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茶杯,装作没听见似的伸手在简明言脸上晃了晃。
刚从香火司出来……准确地说,被一起带出香火司地牢的简明言头上依旧蒙着那块黑布,障月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活似具行尸走肉。
“好歹是太上侯的爱子。”李忘情心情复杂,“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弄来的,但他这样子还有救吗?”
“有,多晒会儿太阳就行了。”障月说道。
太阳?
李忘情抬起头,与进来时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天穹不同,山阳国的澄澈的碧云天上,烈日悬于正当空,恍如一只威严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到了碎玉境的缘故,李忘情直视起太阳来再也没有觉得眼睛发痛,穿过那团不可逼视的光晕,这轮和外界别无二致的太阳在她的眼里有了一点不同。
“你是不是在想,太阳好像不是圆的?”障月笑着问。
李忘情嗯了一声,用手指比划了个鱼形:“头一次觉得它像条鱼……不,像只眼睛。”
与此同时,在四周熙攘的人潮里,简明言脸上的黑布暴露在这天光下时,从下方开始,一点点燃烧起来,一张微微扭曲的脸在黑布的表面浮现,几乎可以看得出这张面目狰狞到了极点。
“我的规矩一向简单明了,可以换,不能抢。”障月漫不经心地说道,“赐予他生命的不只有那滴血,还有一个困在父子假象里的人,他就在那里看着你。”
人来人往,无人发现简明言身上的日照变得极为强烈,如同被太阳单独注视了一样,浑身上下被天光照成了一尊熔金似的雕像。
山阳国这里无法解释的异常李忘情见了不少,这场面却还是第一次。
“这太阳有毒?”
障月:“其实月亮也有。”
“哈?”李忘情以为他说的月亮也出来了,环顾天空去寻,却被障月捧着脸正对着他。
“今晚不会有月出了,它在我这里。”障月说。
他的眼睛里沉着一轮似曾相识的月亮。
清冷的雪月,炽烈的大日,辉光后的眼睛……一瞬间,李忘情想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可能。
“山阳国,一直以来都被他们注视着,是吗?”
太阳和月亮都是虚假的,那是两只来自来自于行云宗和御龙京的眼睛,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山阳国的一切。
“很快就有答案了。”障月说道。
李忘情看向他身后的简明言。
因为无法忍受这烈日的灼烧,黑布上的邪神无声地嘶鸣了一阵,下一刻,简明言体内千丝万缕的黑气被抽了出来融入黑布当中,随着一蓬黑火燃起,黑布化作一团轻烟向城门外逃去。
简明言的肤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灰白慢慢恢复为红润,这个过程几乎是在他沐浴在光照下的瞬间完成的,与之相对的是,正当午的烈日一瞬间黯淡了许多。
眼皮下的眼仁滚动了一下,简明言缓缓睁开一条缝隙,如梦似幻地看了看四下,然后定在正前方。
“哥?”
“你醒了。”障月见他开口,二话不说先用手指对着简明言虚虚画了个圈,“别动,站在那儿多晒一会儿,对身体好。”
……竟然真的复活了。
太上侯在保护简明言,难怪障月说不必担心他。
同样地,在障月吞噬了月亮前,想来师尊也一直在注视自己。
神念巡天,翻手生死……这就是灭虚吗?和眼下所能触及到的藏拙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
李忘情由衷地感到五脏六腑里灌满了冰,短暂的惊惧后,她慢慢冷静下来。
“二太子,你可还好?”
“无妨。”简明言的神智逐渐清明,活动了一下臂膀,困惑道,“我记得……我着了荼十九那小子的道了,这是哪儿?”
李忘情挑挑拣拣地解释了一番,不能说的部分全都甩锅给荼十九。
“……言而总之,虽不知我们脱身之后荼十九失踪去了何处,但看死壤母藤还没有入侵到国都内,他大概也是流落在外了。”
简明言的眼神从迷惑到愤怒:“他最好给我活着!看我不撕烂他的头皮!”
言罢,他一口灵气刚提起来便咳出半口血。
“哥、哥……扶我一把。”
障月:“坚强一点,我只扶老婆饼。”
简明言看了看障月,又看了看李忘情,不禁回想起了三年前的旧事,他一脸迷惑地对李忘情道:“我哥给你用什么不三不四的手段惑住你了?当年不是都闹到要逃婚的地步了吗。”
“我没有用不三不四的手段。”障月诚挚地看着李忘情,“但关系确实不清不楚的,你什么时候给我个名分。”
李忘情麻了:“我没想到你还在乎名分。”
障月:“入乡随俗,当时结亲的时候没磕过瘾。”
李忘情:“那俗称拜堂,高堂都不在我拜谁,难道把我师姐叫出来吗?都算半个亡命鸳鸯了,一切从简吧。”
“倒也不是不可以。”障月推了推她的肩膀,“门开了,他们已经来了。”
一道道狼狈的遁光穿过山阳国的大门,当他们落在地上时,眼前繁华的山阳故都,让刚逃过一劫的修士们不可置信地呆滞在了原地。
“这里是……”
……
山阳国青雨长帷之外,风树村。
“石秋,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三天没下地了,得换个夹板了。”
今日第三次试图凝聚灵气被打断,荼十九不耐烦地把手边的馒头砸向门帘子。
“老婆子,我已经说了一百遍了,你认错人了,。”
馒头在地上滚了滚,一路撞到了石大娘脚边,她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灰揣进袖子里,尽管口吃,还是尽力说着:“不吃就不吃,何、何必糟践东西,石秋啊……”
“我叫荼十九!别逼我杀你!”
“听、听到了,你娘也……也没叫错啊。”石大娘撩开帘子,耳朵凑过去,“你要吃沙、沙糖果啊,只有村长家里有,还、还没到熟的时候呐。”
荼十九翻了个白眼倒在炕上。
他的现状再糟糕不过了,不晓得“那家伙”到底对他用了什么手段,眼下的他……的的确确就是个凡人,还是个被路过的老婆子捡回家的残废。
可恶的是,这个老婆子耳朵不好使,根本听不懂他说话。
现在怎么办?想法子联系大祭司?不……万一真的被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个废物,恐怕连拿去喂母藤都会被嫌弃。
荼十九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属于少年人的手,被外面的老婆子细心擦掉了血污与沙尘,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有皮肤下面涌动的恶心藤萝。
梦里安静得出奇,没有母藤饥饿的嘶吼声,每天耳边只有老婆子絮絮叨叨的琐事。
“你……你从小就爱吃甜的,但咱们这风树村……荒郊野岭的,就算是有货郎也、也不往村里走,你娘上……上哪儿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