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要不然,我上村长家讨两颗,吃了沙糖果……你总算愿意吃饭了吧。”
“吃得饱饱的,腿脚才好……好得快。”
饱?
荼十九默默翻了个白眼,他打出生以来就不晓得什么叫饱,饥饿是死壤母藤的本性,他自然也不例外,饥饿会一直折磨他,转化为暴戾的杀意。
他早就该习惯了的,但这三天饿晕两次,还是被老婆子强行喂了两碗粥才扛下来的奇妙经历让他颇为不适应。
见荼十九不理会她,石大娘叹了口气,抱了薄被给他盖了一半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件铜制的九连环,轻轻放在炕床旁的烂木桌上。
“平安回来就好、好啊。”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便默默离开了家门。
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婆子。
荼十九懒得理会她,不一会儿因为饥饿慢慢睡过去。
等第二天,荼十九是在一片吵闹声里睁开眼的,他拨开窗户瞥了一眼,只见有几个穿着葛衣的青年将石大娘围堵在门口,好似在寻衅。
“好呀可让我逮住你了!说,这沙糖果是不是你这老不修上我家偷来的?”
“不、不是……我给二夫人做的绣活,二夫人赏的。”
“扯什么谎啊,我家的沙糖果可是得蔡大人夸过,万一下次蔡大人要吃不够了,让咱们风树村缴的红铜翻倍,你担待得起吗!”
石大娘手足无措,被几个青年推推搡搡,但仍然将怀里的果子抱得紧紧的,又因为紧张,只能一昧无力地申辩。
“二、二夫人允了的,你们可以去……问……”
“行了,咱也不是故意为难。”为首的一个青年讥笑道,“只是前天可是有人看见了,石秋已经回来了,你们石家现今多了个男丁,这几年村里各家帮你分摊的红铜总该还给我们了吧。”
旁边的青年帮腔:“对!还要双倍,不,三倍上缴!不行就把家当全拿出来!”
几个青年见石大娘畏畏缩缩,索性一把扯下她头上唯一一件银簪,高高举起。
“还算有个值钱的东西,就当收利息了,还有啊,你家那小孽障既然回来了,就快点到我家赔礼道歉,也许磕几百个响头,咱们也就不追究他逃了这么多年徭役的事儿了,都乡里乡亲的……”
刚说完,石家破房子的门慢慢打开来,荼十九拖着一条长凳出现在门口,放下来,一脚蹬在凳子上,随意地捡了一把地上的石子儿,坐下来开口道:
“大早上的吵死人了,是想松松骨吗?”
第一百零九章 海桑王族 你没有老婆,……
“哪儿捡的死瘸子!你们俩给我等着!”
好在母藤之子的体质尚有余威, 一通碎石乱飞后,风树村的村霸们只能捂着一脸青紫骂骂咧咧地离开。
一伙人尘土飞扬地消失在村那头, 石大娘这边坐在地上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起来慢慢地将踩烂的果子捡起来,捡出三个好的给荼十九。
“现、现摘的,吃了吧,吃了好吃饭。”
陨火矿区的穷山沟,难得长出几棵果子树, 连结出来的果子都透着一副苦相。
哪怕胃肠里已经烧了三天的饥火,荼十九也没打算去接,一脸烦躁道:“你们这儿在山阳国的南边还是北边?他们说的葳蕤门你知道在哪儿吗。”
风树村这里终年被陨火云覆盖, 白日里天亮是整片浓云掩盖的天亮起来, 也不晓得太阳从哪儿落山,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矿山, 小路交错, 只有本村人知晓南北东西。
石大娘好像又没听到, 把果子荼十九那儿送了送,口里继续念叨:“石秋, 吃了吧。”
“你认错人了。”荼十九心里很烦,拍开石大娘的手, “老婆子, 你是真聋还是假聋, 我哪儿长得像你儿子?”
他是一星半点也不记得石秋是什么人了。
石大娘欲言又止,此时荼十九微微一抬眼,反手一扯房顶檐边的稻草,随着一声惊叫, 一个拿着木棒的村霸从顶上扑啦啦地被扯下来吃了满满一口泥巴。
“刚才叫那么大声,这不是还挺有劲儿的吗。”荼十九捞起这人的胳膊一拧,随着对方的怒吼转为惨嚎,屋后一串脚步声慌张地消失。
“你可知道我爹是——”
“行了别叫了,至少是个会说话的。”荼十九也不啰嗦,抓起对方的头发扯过来,“认得出村的路吗?”
那村霸痛得脸色发紫:“石秋你别嚣张,我对你可是知根知底……啊!我的胳膊!”
卸掉他半个胳膊后,荼十九又道:“现在认得了吗?”
“认得……认得了。”
“行,背我出去。”
这家伙,真的想杀人吗?
村霸迷惑了,但疼痛之余也只能按着荼十九的要求做,背上他颤巍巍地穿过风树村,进入了窄小的山道。
路上,他忍着痛搭话:“石、石秋啊,多年不见,你怎么这么大力气?该不会真的去修仙了吧。”
荼十九此刻正抬头看着重重山峦后,逐渐浮现出的青雨长帷的天光,心里大概明白了这是山阳国的外围,闻言回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当、当然认出来了。”村霸疼得冷汗直冒,“咱们……咱们可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的,石大娘给你的那九连环,还是从我家走货的路子买的呢。”
九连环……
荼十九的记忆稍微掀开一个角,他感兴趣的东西从来都是从死人身上抢的,想来这个石秋应该是他什么时候碾死的一只蚂蚁。
对了,是想救李忘情的那个凡人。
真可笑,那凡人的娘竟然在照顾他,还把仇人认成了自己的孩子。
不知为何,荼十九素来麻木的心里有了那么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他将此归咎于那个被母藤镇压的“神”,自己沦落到这份上,多半和那个神有关系。
一定是祂在耍我。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荼十九沉下脸,偏巧此时村霸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石秋,你娘在后面跟过来了。”
荼十九皱眉回头一看,石大娘步履艰难地跟在后面的山道上,见他回头,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看她口型,大概在说——不早了,快回家吧。
“你娘对你可真好,”村霸道,“我娘走得早,我爹娶的填房整天显摆她那葳蕤门的亲戚,其实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还得是生母疼。”
“生母?”对荼十九来说,这不是什么好词儿,又回头看了石大娘一眼,挂起一脸冷漠道,“不管她,继续走。”
说话间,一片青色的光晕从山堑间照过来,村霸惊呼一声:
“哎呦,了不得!这村口啥时候变成悬崖了?!”
荼十九低头望去,只见村外原本的一条山道,被齐齐整整地切开一条巨大的沟壑,单单是站在这里,悬崖底扑上来的罡风就吹得人眼睛剧痛。
这是藏拙境剑修的剑气,竟打到这儿来了。
他抬首看向山那头,视线边缘处的天空,山阳国外的青雨长帷闪烁着幽谧的光,某个时刻,那朦胧的青光颤抖了一下,宛若湖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子。
紧接着,一口弥天重剑从天空中伸出,重重斩向了青雨长帷,一个女人的声音炸雷般传开。
“步天銮!你莫不是欺我行云宗无人?!让开,看我不把你家那死小孩细细切作柴火丢进铸剑炉去!”
刹那间,大地鼓噪了起来,重剑的余波炸穿十几座大山,波及至荼十九这里时,引发了一片乱石崩落。
不及反应,村霸捉准时机一把将荼十九向悬崖那儿扔下去,扭头“呸”了一声,拔腿便跑。
“你——”荼十九一把抓住悬崖旁边的石头,但在这一片地动山摇间,石头也渐渐松动。
就在这沟壑将吞噬他的同时,一双枯瘦的手从悬崖边伸出来,死死抓住了荼十九。
砂石崩落中,荼十九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睛后,第二个“你”在他口中有些不可置信。
她救我,图什么?
“抓紧!用脚,用劲!”
石大娘并不健硕,此刻却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样,生生凭着一把老骨头把荼十九拽住,死命往上拉。
短暂的呆滞过后,荼十九抓着山石借力而上,就在堪堪爬上去的瞬间,一道幽绿色的暗芒从天际那一端散出,大修士交手的动静如闷雷似的打响在山那头。
随之而来的就是第二次土石崩落,干泥沙尘簌簌落下,荼十九断掉的双足使不上劲,二度往下滑去。
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放弃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尽管砂石连番砸在石大娘年迈的脊背上,这位“母亲”还是没有放开他。
……反正母藤早晚要蔓延到整个洪炉界,本来就没指望能活过今年,大不了尘归尘土归土。
一瞬间荼十九是可以借着这伸出来的双手,把眼前的老人甩下去借力上去的,苏息狱海之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但也就是这么一瞬间,荼十九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行。
“放开,我不要你救。”荼十九心里浮起一种强烈的异样,本能地抗拒,“我自己会爬上去!”
“娘要带你回……回家。”
石大娘仍然紧紧咬着牙关,在荼十九不解又迷茫中,她穷尽了所有力气,仍然抵不过身后的乱石崩摧,落下去之前,这具衰老的凡人之躯强行拧转过身体,垫在了荼十九下面。
……她在干什么?
“要好……好好吃饭呀,石秋。”
荼十九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看到一片跌入深崖的黑暗里,有一道裹挟着药香的光飞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悬在空中。
或者说,他和石大娘被人救了,还是死对头宗门的。
“抱歉了,我宗修士正与人交手,无意侵扰你们母子。”青衫人回过头道,眉宇间带着一丝难解的忧色,“葳蕤门周遭只有白果村、风树村等大小十几个村落,你们是附近的山民吗?”
行云宗的丹鼎师,沈春眠。
荼十九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凡人误认他还能视为障眼法,沈春眠这种行云宗有名有姓的大修士也看不出来他这个苏息狱海的圣子……那个邪神是真的邪门。
等等,也就是说,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经不是母藤的圣子了。
一种莫名的、摆脱命运的忐忑凝在喉头,荼十九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
“也不瞒你们了。”沈春眠神情沉重,“苏息狱海的圣子陨落,苏息狱海的母藤震怒,死壤正向山阳国这里侵蚀而来,你们回去后让此地村民着手搬迁为上。”
此时,另有一个行云宗的剑修御剑路过:“沈尊座,区区两个凡人,扔在路边得了,那苏息狱海的大祭司好生了得,快去帮帮铁师叔吧。”
沈春眠点了点头,将荼十九和昏迷的石大娘放在震区外的山道边,随手赠了些散药。
“你们这儿是葳蕤门辖地,母藤意在山阳国,应当不会拐道去葳蕤门,若要移居可向此门求助。”
荼十九拿着药,还在为刚才的消息震惊。
换句话说,他好像自由了……大祭司说的是真的,山阳国里,那把斩断自己脖颈上母藤所下拘束的剑……
他蹲下来看着石大娘,一手捡了跟柴棍当拐杖,一手拖着石大娘向“家”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