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溪倏尔抬头看她,高束的马尾也落在左肩,再不摇摆。
花浔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得意一笑,小声道:“你这么崇拜神君,怕是恼怒极了我缠着神君,而你对此却无计可施吧?”
萧云溪神色一滞,看着眼前小妖耀武扬威的面颊,唇翕动了下,终垂下眼帘。
主厅很快便到了,萧万仓早已在门口等着。
见到三人前来,他忙快走几步下了台阶,边走边殷勤地请几人落座。
“我也不知为何,”萧万仓命人奉茶后才道,“总觉得今晨该见一见两位修士与小仙祖。”
花浔望向神君,猜测是他给萧万仓种下的心念。
可见神君眉眼微垂,如神像俯视众生的神情,也看不出所以然,只得作罢。
“不知三位可探查出什么?”萧万仓又问。
花浔:“我家先生……”
话未说完,脑海一声平缓的“你来解释”响起。
花浔微怔,望向神君,正要问他“解释什么”,刹那间一股陌生的记忆徐徐在自己脑海中滋生。
妙手居,那个中年男子,人形蛟蛇……
诸多画面接连不断地闪现,串联成一段完整的过往。
直到画面定在昨夜。
破旧的妙手居门口,神君徐徐步入,所经之处,似乎连尘埃都不忍沾起身,而纷纷避让。
有黑雾来袭,却被一抹纯净的金光荡涤。
神君启唇,神音幽幽:“静。”
一字箴言落下,地动山摇的山洞恢复平静。
蛟蛇嘶吼着,愤怒地看着他。
神君又道:“破。”
束缚着蛟蛇的锁链一根根从石壁中挣脱,蛟蛇摔落在地,指尖触碰着石头上的青苔与潮湿水迹。
神君抬手,锁链裹着蛟蛇一并飞到他的面前。
神君望着蛟蛇,轻叹一声,微微挥手,蛟蛇已消失不见。
花浔睁开眼,思绪仍陷在方才新添的回忆中。
直到萧万仓唤:“花修士?花修士?”
花浔从那些繁复而庞杂的记忆中醒神,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悲戚之感,再看向神君,发觉他在微笑地看着她。
“我来解释吗?”
花浔指了指自己。
神君再次传音入她的脑海:“太过繁琐。”
花浔瞬间明白了神君的意思,他是觉得这件事解释起来麻烦。
若再牵连出他的身份,怕是还有更加繁乱之事。
没想到神君还有这样的一面,花浔方才的感伤被冲淡了些。
她清了清喉咙,解释道:“我与云溪仙君曾探查过身中妖毒之人,发觉他们先前都曾受伤或天生残缺。”
“循着此条线索,查到了妙手居,发觉那处有蛇妖作祟。”
“先生法力神通广大,已将蛇妖抓获。”
“蛇妖?”萧万仓大惊,继而又大喜,“抓住了?”
花浔看着神君,轻轻颔首。
白色衣袖下,一点金光在无人注意处飘出,而后人形蛇面的蛟蛇被锁链束缚着,徐徐漂浮在半空。
他的双眼一片漆黑,却仍扭动着,看向身侧。
萧万仓被突然出现的“怪物”惊了一跳,重重倒吸一口凉气,跌倒在地。
“这便是那蛇妖?”
花浔先前见过蛟蛇,此刻还算镇定,点点头:“正是。”
萧万仓踉跄着站起身:“既已捉到,花修士便让这蛇妖救救小女及其他百姓吧?”
花浔无奈:“萧城主便不想知道他为何在奉神城兴风作浪?”
萧万仓闻言,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为一城之主的职责,清咳一声:“蛇妖,你说,你为何害我女萧灵及诸多城中百姓?”
蛟蛇动了动,锁链“哗啦啦”作响。
萧万仓又一次被惊吓到,强忍着没有表露。
“我救他们,”蛟蛇的声音嘶哑却隐隐带着回音,“未曾害……”
萧万仓一听,恐惧也散了,一拍桌子恼怒道:“信口雌黄!”
“你散布妖毒,使我城中百姓化为妖相,还敢言说是在救他们?”
蛟蛇垂下眼,再不发一言。
花浔看着他:“若这蛇妖未曾撒谎呢?”
萧万仓一愣,继而叹道:“花修士,你怎的也被蛊惑了?”
花浔想起方才神君一并传入她脑海中的记忆,心底轻叹一声。
“萧城主先前曾言,妙手居曾有一位名唤杨平的大夫?”花浔问。
萧万仓不明所以:“是啊,杨平医术高超,为人和善,不知医治过多少百姓。”
“杨平有一徒弟,你可知道?”
萧城主点头:“略有耳闻,”说着想到什么,“不过他那徒弟从未露面过,只听说一直在后院帮他研磨制药。”
蛟蛇突然动了下,牵连的锁链随之颤动。
萧万仓忙后退半步。
花浔望向蛟蛇,心中惋惜:“杨平的徒弟,并非帮杨平制药,而是……他本身便是那味药。”
萧万仓不解:“花修士这是何意?”
花浔沉默片刻。
此事说来极为简单。
一个痴迷医术的大夫,捡到了一个才破壳的蛇蛋,偶然发现了里面才面世的人形蛟蛇身怀自愈之力。
大夫将其捡了回去。
最初,他只想利用蛟蛇之力,每隔几日取一滴血融入自己炼制的药丸中,去拯救更多的人族。
可随着时间推移,名医的名声传开,他深陷于救万民于水火的高高在上之中,开始每日取蛟蛇的血,来满足自己的私心。
直到后来,他日渐苍老。
他开始愤愤不平,自己这样悬壶济世的医者,寿命却如此短暂?
于是,他削蛟蛇的肉,嗜蛟蛇的血,炼入药中服下,以延长自己的寿命。
蛟蛇想要逃走,却被几近癫狂的他用锁链与铁钉钉入石壁,任由蛟蛇的躯干与锁链长成一体。
然而,大夫还是死了。
不是因果报复,不是血债血偿,而是活至七旬,衰老而死。
世事就是如此不公。
甚至在他死之日,还曾想爬到山洞,要蛟蛇喂给他一块血肉。
却死在了河道之中,尸骨无存。
而蛟蛇仍被钉在石壁之中,身子虚弱至极,又无人再来喂食。
他本该在两年前因身衰血竭而亡的,结束这一生的痛苦。
可在他濒死那日,一束竹青色的光芒自天而降,救了他的命,却也延续了他的痛苦。
本该自由翱翔于山林中的蛟蛇,却一生被困在狭窄昏暗的山洞,钉在冰凉潮湿的石壁,寸步难行。
花浔将这个故事道出时,隐去了洛禾神君的神魂降落那一部分。
主厅内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萧万仓才道:“可这……蛟蛇,还是害人了啊。”
花浔道:“萧城主不妨想想,您关在别院中的那些人,都曾是天残地缺或身有顽疾之人,而今呢?”
萧万仓仔细想了想,那些百姓可怖的面容、布满鳞片的肢体,让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他们残缺的肢体,已然变得完整。
“他当真在救人?”萧万仓略有迟疑,“可为何……我家小女的灵根消失?百姓样貌大变?”
花浔也不知这是为何,下意识看向神君。
却见一旁火红的身影缓缓起身,抱臂而立,懒散道:“因为,此蛟蛇以为,人本就该如此。”
花浔凝眉,片刻后眉清眸亮,豁然开朗。
一个自幼被关在山洞,再未见过除杨平外其他凡人的蛟蛇,无法想象出凡人该有的样子。
杨平于他而言,是蚕食他血肉的可怖魔头。
于是,他将前来求医的人族,都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以为,唯有这样,才是康健的、完整的。
她的妖丹,萧灵的灵根,萧云溪的仙根,是天赘,应当除去。
残疾之人,是天残,所以为他们生出新肢。
可笑杨平自视高尚、宅心仁厚,真正懂得 “仁心仁术”“济世救人” 的,却是被他伤害了数十年的蛟蛇。
萧万仓早就呆住,过了很久,才愣愣地问:“那该如何让百姓和小女恢复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