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工夫,花浔早已调理好自己那点郁结的心思。
不过就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到神君的真身而已,等到找回洛禾神君的地魂,回到白雾崖,不就能看见了?
何必为了早晚会发生的事情,去折腾现在的自己?
神君望着被递到眼前的花朵,颔首:“甚好。”
花浔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终在一旁的博古架找到一个空了的酒坛,将花一枝枝仔细地插进去:“如此,神君在此处也能赏花了。”
神君看向这个暗沉客房仅有的艳色,眸光微垂。
“对了,神君,”花浔想起什么,“我采花时曾问过店小二,千影城为何处处供奉您,小二说,因着千影城的城主对您很是尊崇。”
“您也救过千影城吗?”
神君沉思后道:“千影城因妖魔大战而险被屠城,吾前来止了一场纷争。”
妖魔大战?
花浔诧异:“那得是多久之前啊?”
神君微笑:“已有数千年了。”
花浔不过一只百年小妖,对动辄千万年的时光只剩咋舌。
“不过,此处数千年来一直诚心供奉您,这千影城倒半点不像魔族的城池。”花浔又道。
神君朝窗外望去,并未应声。
花浔起初不解神君的沉默,直到魔族渐渐入夜,千影城的街市逐渐变得繁闹。
魔族人纷纷涌现在集市之中,人头攒动。
一时间,这番热闹的画面竟与白日安宁的场面不像一座城。
花浔起初只当千影城夜景繁华,可在客楼门口看了片刻,便看出不对劲来。
一队魔族人像人族奉神一般,敲敲打打而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近乎虔诚的亢奋。
人群中央,数人抬着金色的神龛,神龛之中,玉制的神像足有一丈高,神情庄严而高不可攀,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客楼前,额角长角的男童手中举着神像样式的糖人,指向后方:“阿娘,他们要去见神君吗?”
身旁的妇人匆忙捂住了男童的嘴,眼中尽是敬畏:“那是他们的福气,得以被神君垂怜。”
花浔顺着男童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神像后不远处,两个雪白的轿撵被人抬着,徐徐而来。
轿撵上,少女与少男衣着素净,却面无血色,没有哭嚎,没有惊惧,反而只剩麻木的顺从。
四周的魔众瞬间沸腾起来,有人跪地叩拜,有人抬手欢呼。
狂热的呼喊声如山呼海啸:“神君庇护,长盛久安。”
花浔呆呆地望着这诡异的一幕,许久才回过神来,拉住身边的一人:“敢问今夜为何如此热闹?”
“您新来的吧?”那人被人打扰自己虔诚的祈愿,不耐烦地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为神君诞辰而庆祝。”
花浔凝眉:“神君的诞辰,不是在七月初一吗?”
今日分明才六月廿二。
许是见她准确道出神君的生辰,那人勉强缓和了脸色:“我千影城世代供奉神君,自然不能与弱小人族一般。”
“每逢六月,我千影城便会每日精挑细选出最为纯净的少女少男,以作供品,待神君诞辰之日,献祭给神君,保我城池千年万载,永无灾殃。”
“你瞧,那便是今年选出的,”那人朝雪白的轿撵指了指,“皆是与神君同月同日诞生之人。”
花浔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直到轿撵驶过,周围的所有人皆投入到那一场狂欢之中,花浔才怔怔地上了楼。
转过长廊,花浔一眼便望见正站在长廊尽头、阑窗前的雪白身影。
他正平和地看着下方那一片痴迷的“盛景”,听着祈拜他的狂热欢呼,神情平静。
花浔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神君。”
可唤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道:“这些人的祈愿,您也能听见吗?”
神君的声音一如往日温和:“凡对吾祈愿,吾皆能听见。”
花浔心中一涩:“那神君听见这样疯狂的祈愿,可会难过?”
他怜爱的众生,打着供奉他的名义,残害无辜。
甚至……这世上不知还有多少阴暗之事,借着他的诞辰,大做文章。
神君似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仔细沉思几息。
难过吗?
起初似乎是有的。
官员借他的诞辰搜刮民脂民膏,帝王以他的名义大兴土木,众生烹羊宰牛为他相庆。
他的诞辰,似乎只在母神尚还存活时,是美好的。
后来,便总伴随着贪婪,杀戮,暴政……
“不难过了。”神君这样应。
花浔仰起头,看着说出这句话的神君。
分明是陌生的眉眼,可看得久了,她却仿佛透过这样一张掩饰的面容,看到了神君本真的样子。
花浔抿紧了唇,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想救他们。”
神君收回视线,垂眸回望着她:“嗯?”
“那些被献祭之人,”花浔认真道,“我想救他们。”
“为何?”神君问。
花浔安静下来,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
她终究是妖,并无救世之心,她这样做,只是因为……
花浔垂下头,低声道:“他们不该成为神君背负的罪恶。”
神君凝望她半晌,目光落在她发间被夜风吹乱的一缕发丝上,手指微动。
却最终未曾抬起,只道:“那便救吧。”
*
花浔虽说要救那些被献祭之人,却也懂莽撞误事的道理。
如今这些少女少男人还未齐,只怕只有等神君诞辰之日,他们才会汇聚在一起。
花浔利用这段时日,探查了那些献祭之人被关押的地方,而后发现,他们竟都直接被送到了九层塔,也便是此地的城主府。
城主千织愁已活了万年,花浔自知便是十个她只怕也不是对手。
花浔只得将目光投向神君。
彼时她正躲在九层塔后方,暗中盯着塔中的动静。
而神君则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神态祥和,半点没有偷偷查探的不自在,反而如闲庭信步一般,缓慢悠然。
接收到她的视线,神君朝她看了过来,微笑道:“待七月朔再来罢。”
花浔见神君开口,满眼信赖地点头应下。
接下去几日,花浔与神君只需在客楼等待神君诞辰之日的到来,鲜少出门。
花浔忙着继续修习法术,虽说有临时抱佛脚之嫌,可总归多修一些,便多一点活的胜算。
直到七月初一这日,是魔族罕见的晴日。
白日的千影城中人并不多,有也多为匆忙赶路之人。
花浔并未修炼,而是拉上神君,去了她前几日偶然在客楼后方的山林发现的一处竹屋。
屋舍清幽,却已荒芜,显然早已无人居住。
可竹屋前,却有一片花草木丛,于林中浅淡的浊炁间浮浮荡荡,一条清溪穿过花丛,淙淙流向山林深处。
“为何来此?”神君望向花浔。
花浔紧张地站在清溪旁,抿了抿唇,未曾言语。
神君疑惑地朝她走了两步:“嗯?”
话音落下的瞬间,花浔掌心忽而涌现起澄蓝光芒,身后的溪水被法术席卷而起,化成点点滴滴的水珠,在她的头上不断积聚。
神君的脚步渐渐停下。
下瞬,花浔忽而攥紧掌心。
悬浮的水珠顷刻炸裂开来,化为更加细密的水雾,将竹屋与花丛笼罩起来,如同下了一场小小的春雨。
一束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悄然落下,照在雾气四溅的水珠上,漾起五彩斑斓的光环。
如同一抹并不盛大的虹光,交织出鲜艳夺目的色彩。
“神君,诞辰安乐!”少女从虹光下飞奔到他的面前,仰着头欢喜道。
神君安静地看着她,细小的水珠沾染在她的发间,碧色的发带被风轻轻吹起,悠悠拂动。
“我法术不高,无法缔造真正的虹光,虽说简陋了些……”
花浔的声音戛然而止。
九倾抬手,轻轻拂去了她发上的水雾。
花浔不由眨了眨眼,屏住了呼吸。
神君收回手,眉心浅蹙了下。
他再次感受到了,本体对分身的排斥。
从山林中回到客楼,已是一个时辰后。
花浔回到房中,便直接钻进了被衾中。
想到方才神君温柔地为她拂去水雾的画面,面上便止不住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