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幻境【7】
异界的灵魂又问了几个问题,却没能得到回答的时候才发现巫妖正在津津有味地翻阅放在书架上的一本大书。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它原先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在它没有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就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只有它想到并给出具体的内容时,它们才会变得清晰而又真实起来——这是因为它的记忆破碎不堪,没有连续性也没有完整性,把这个当做建构基础的幻境一定觉得自己不太走运——巫妖捧着的是一本让异界的灵魂印象深刻的工具书,厚厚的,光滑的铜版纸,照片细致入微,色彩鲜艳。
“你们的建筑真的有那么高吗?”巫妖问。
“八百二十八米的哈利法塔。”异界的灵魂看了一眼照片旁边的注释,“有什么可奇怪的,”它说:“你们那里也一样有着很高的建筑。”像是法师塔,城堡高塔或是神殿圣所之类的。
“但你们没有神术也没有魔法。”巫妖说:“它们都是人类建造起来的,它们能够维持多久?我是说,不会倒塌或是被废弃?”
“这个我不能肯定,”异界的灵魂说:“不过一般而言,一类建筑以下的建筑的寿命最多也只有一百年。”它一边撕开刚从一只快递箱子里找到的薯片包,一边对曾经的不死者解释了一下一类建筑之类的专业性词语。
“像这种建筑很多吗?”
“应该。”毕竟高层建筑,厂房,体育馆以及你知道的地方建筑都属于一类建筑。
“它们需要耗费很多力量与金钱。”巫妖说,而异界的灵魂点点头:“你曾经描述过你的世界,”巫妖继续说:“一个平和的让我不敢相信的世界,我以为这是因为你所接触的东西太少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
异界的灵魂笑了笑,它虽然很宅,但并不是说它就真的从未离开过家半步,“建筑与世界是否平和有关系?”
“有。”巫妖说:“在我们的位面,你很难看到如此之多高大或是广阔的建筑,因为它们需要以神力或是魔法支撑才能被建造以及维护。”他想起一个知识与歌唱之神的追随者曾经尊奉他的旨意而使用神祗赐予他的力量废弃被邪恶的力量污染的原有的圣所,并且日复一日地大声歌唱,在只获得少许外来帮助的情况下凭空建起了一座可以矗立一千年之久的辉煌而美丽的巨大神殿,他的导师曾经带着他去欣赏过这座建筑,虽然这对于不死者们来说堪称一场大冒险,不过导师就是那样,他似乎从未被任何规则或是约定禁锢住过,“神祗们大多喜爱高大富丽的建筑,凡人们则不,因为他们无法确保自己不会在抛掷了大量的金币和时间后所建起的美丽宅邸不会在第二天就被战争所毁灭,尤其是在城墙之外的那些——不过即便是城市,你也未必能够获得什么可靠的保障,想想白塔。”
“虽然有些富有或是有权势的人会精心打造自己的府邸,但那只是因为这同样可以彰显他们的力量。”巫妖说:“但你可以察觉到,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不如你们这里的平民,对于你们来说普通至极的日常用具对他们来说是用以炫耀的奢侈用品,我们的市场与商店也从不敢堆积如此之多的货物,因为它们不是会被抢掠就是被焚烧——还有,你们这里拥有着无法计数的钢铁,以及其他珍贵的金属,但对很多人来说,武器的概念不是在书本和‘网络’上,就是在厨房里。”巫妖怀念地看了一眼被笼罩在一个小玻璃匣子里的袖珍刀剑,它们是精钢的,但顶多只能被用来作为牙签,“如此之多的人在同一座建筑中生活,你和你的邻居只间隔着一面墙壁,你可以听见他敲打钉子的声音,你们的女人和孩子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在任何一条街道上——你们的位面有多少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了?”
“战争一直都有。”异界的灵魂说:“只是……不在这儿。不在我的国家。”
“很小的战争。”巫妖说。
异界的灵魂想了想,他不能违心地说他觉得另一个位面和平安详,但除了雷霆堡……“战争已经不远了,虽然人们还看不见,听不见,”巫妖似乎看出了它的想法:“但总还是有谁能够嗅到钢铁和血的腥气,这片大陆已经安静得够久了。”
“别这样,”异界的灵魂哀叹了一声:“我已经很不想回去了,我是说,你的那个世界。”
曾经的不死者露出一个充满了讥讽的惊讶神情:“原来你还考虑过离开?”
“当然,”异界的灵魂生无可恋地说:“我为什么要留在一个只有地精电视台的世界里?”它打了个响指,那只不知道该被称作电视还是被称作显示器的机械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一直吵吵嚷嚷的地精也不见了:“我们该怎么离开?”它思考了一会:“是不是可以如同离开梦境那样离开?”它对如何离开噩梦非常擅长的,无论后面追逐的是贞子还是雷克斯暴龙,只要意识到自己在梦境里,最简单的就是幻想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然后仍由自己坠落,在没有落到地面之前就会直接清醒,又或是感觉到身体下面柔软的被褥,那么醒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幻境只能蒙蔽那些对它深信不疑的人。”巫妖说,一边伸开双手,让火焰在自己的手指间凝聚成型:“你的世界没有魔法。”但他并没有立即释放它们:“你不想见见你的亲人吗?”和他不同,这个卑劣的盗贼却很幸运地有着一对深爱着它的父母,从这个房间里,可以听到他们正在隔壁的房间里说话。
“不了,”异界的灵魂干脆利落地说:“他们并不是真的,而且,”它绵软雪白的身体略略颤抖了一下:“我不想看到一个尖耳朵的老妈和一个长满了鳞片的老爸,谢谢,我已经有了太多的噩梦题材了。”
巫妖微微一笑,火球猛地被投掷了出来,灼热的火焰顿时席卷了整个房间,房间里的空气变得灼烫,精致的玩偶与华美的书籍在红亮的光线中模糊与卷曲,玻璃发出低沉的爆裂声,无数晶莹剔透的小块儿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
再见,异界的灵魂说,我的世界,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爱。
它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黑暗,不过很快,它的视野,或说克瑞玛尔的视野变得明亮了起来,他站在一个冰雪的洞窟里,明亮的光从顶面倾泻下来,比日光更冰冷,比月光更坚硬,异界的灵魂抬头看去,他首先看到的是数以百计的盾牌,像是镀了银,光芒就是它们散发出来的。
盾牌一面紧挨着一面,无来由地让异界的灵魂感到熟悉,他沿着盾牌排列的走向看向右侧,发现它们并不是一样大小的,或是说,它们有规律地在变小,以及变得细长,而且它们的边缘都重叠着,异界的灵魂转动身体,一边向后退去,他看到了盘旋在地面上的长长的尾巴,末梢就像是张开的刀剑那样尖锐,他对自己施放了一个法术,让自己漂浮起来,悬浮在这个庞大的洞穴中。
他看见了一只美丽的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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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德温与李奥娜面前阻挡着一只如同丘陵一般的巨龙,它的鳞片就像是阳光下的黄铜,温暖而又富有光泽,头部围绕着一圈足以容纳十二个人在上面用餐的圆盘状赘生物,看上去很像是南方诸国最近流行起来的轮状皱领,它的下颌上伸出一枚尖角,但很大一部分被隐藏在它的前肢与膜翼下面,它的眼睛闭着,像是在沉睡。
伯德温伸手触摸了一下覆盖在它身上的坚冰,坚冰光滑而冷硬,他围绕着巨龙走了半圈,这只巨龙的膜翼边缘生着深绿色的斑点,不像是血迹或是内脏的残片。
高地诺曼的王女注视着这只巨龙,对她来说,这只巨龙看上去甚至有点慈祥:“它是一只金属龙,”她说:“一只黄铜龙。”
“善龙。”伯德温总结说,他在泰尔的圣所中接受教育,虽然巨龙已经离开了这个位面足有一千年,但圣所里仍旧保存着许多与巨龙有关的文书与记载,毕竟在巨龙还在这里的时候,它们曾经无数次地成为圣骑士们的敌人与朋友。
“这里是最后了吗?”李奥娜问,她在幻境中遭受了许多折磨,有精神上的,也有肉体上的,这些邪恶的纠缠严重地打击了她的精神,她现在完全靠精灵的雪蜜支持着。与之相反的是伯德温,他虽然也有些疲惫,有些茫然,但他的灰色眼睛就像是被冰层封冻着的河流,无数汹涌的漩涡与激流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下。
“应该不是。”伯德温说,他发现这只巨龙应该已经死去很久了,在圣所的记载下,白龙和银龙有时候会在冰封的洞窟中沉睡,它们的体温加热了冰雪,冰雪融成的水在它们的鳞片上冻结,形成一层厚重的铠甲,但在它们的鼻子前方,一定会有两个洞,因为那里总是被温暖的气息吹拂着的,但他找不到这样的洞,而且即便他举起秘银化作的刀剑盾牌敲打,那只巨龙依然一动不动。
“其他人呢?”李奥娜问。
“我不知道。”伯德温首先遇见的就是李奥娜,他脱下自己的斗篷,裹在王女的身上,把她放在因冰笋耸立而自然形成的凹处,虽然这里的风并不像极北之地的其他地方那么狂暴不羁。
他再一次查看了所有的角落,甚至找不到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条黑暗的甬道,他们暂时还不缺食物和水,李奥娜也同样有着一个镶嵌着红宝石的净水球,可以用来煮水取暖,但几乎能让一个人窒息的寂静仍然能让他们心神不宁。
“你也遇到了吗?”
“什么?”
“幻境。”李奥娜说。
“是的,”伯德温说:“这也许是对我们每个人的考验。”他皱起眉头,李奥娜看了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把眉头中间的那个结抚平,但它很快就消失了:“你遇到了什么?”
“一些……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李奥娜说,她的幻境简单又不简单,在幻境中,她在这次冒险中失去了伯德温,被迫与自己的叔叔缔结婚约,但她并未如同普通的女性那样俯首听从命运的安排——她的双手最终沾满了血腥,新王的,黛安长公主的,狄伦的,还有更多人的,她看着自己衰老,变得喜怒无常,残忍暴虐,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无所不为,最后,她变得是那么的丑陋与恶心——比起之前的一切,自身的变化更让李奥娜难以接受,她无数次地冲镜子中的自己大声叫嚷,她不会那么做的,她爱伯德温,但也爱自己的国家与自己的人民,伯德温的死亡固然会让她痛彻肝肺,但她绝对不会因此变得邪恶,即便那时的她已经是一整个广阔国家的统治者,
让她绝望与无可奈何的是她始终只是一个旁观者,或者说有时候她觉得那就是自己,她做下的恶事让她自己的孩子都无法容忍,但她又做了什么呢。在她发现她的独子,一个泰尔的战士想要反对她的时候,她把他拴在自己的马尾上,拉着他围绕着王都整整跑了三圈,直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只剩下了两只手臂。
她毫无忌惮地任用那些虚伪而又狡猾的官吏,从她的子民身上榨取最后一枚铜币,用来供养她豢养的法师与术士,供奉邪恶的神祗,只因为他们许诺给她悠远的生命与青春的容颜,她似乎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伯德温,忘记了父亲,忘记了自己曾在泰尔的天平下许下的诺言,忘记了她曾经是多么地热爱着自己的国家——当兽人的军队攻破了诺曼的王都时,在她居住的高塔下放起了大火,在火焰将整座塔吞噬干净时,不知道这究竟是另一个人还是自己的李奥娜甚至感觉到了一丝释然与快乐。
高地诺曼的王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幻境中摆脱的,醒来的时候伯德温已经守护在她的身边,还喂昏迷的她喝了一瓶药水,她浑身伤痕累累,可能是因为在幻境中无法控制地伤害到了自己,她一想到幻境就惊怖不已,一开始的时候伯德温甚至不能离开她的视线。
李奥娜看向自己的爱人,伯德温一如往常,没有受伤,也没有神色仓皇,他就像是走在一条平坦而又安全的道路上走到这里来的,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但她确实想要知道伯德温遇到了些什么?老唐克雷?狄伦?新王?还是……潘妮,李奥娜发现自己也几乎要遗忘掉她了。虽然伯德温的悲剧就是从潘妮身上拉开序幕的,但正所谓可恨之人必然有可怜之处,有时候李奥娜也要扪心自问,她是不是有嫉妒过呢,在潘妮遭到嘲弄和冷遇的时候,作为一个完全可以随手解决这件事情的王女与可能的继承人她什么也没做——如果潘妮成为了她的侍女,即便是伯爵夫人也要客客气气地和她打招呼,而不是一个没有爵位的宫中女仆也能对她视而不见。但每当李奥娜看到潘妮的时候,她的心都像是被毒蛇啮咬着一样疼痛不已,难道那些贵人们不正是看着她的眼色而拒绝了潘妮,让她处于一个四面楚歌的状态吗?
如果不是那样,她是不是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引诱,导致最终的堕落呢?
李奥娜第一次如此严苛地正视了自己的内心,她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邪恶的人,但她发觉,邪恶是无所不在的。
伯德温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所遇到的……种种,虽然他说幻境是针对于每个人的考验,但他的幻境却如同最甜蜜的烈酒般地荣耀欢畅。
他成为了国王,高地诺曼的国王。那些曾经鄙视过他的人,都屈膝跪在他的脚下;那些憎恨着他的人,在见到他的时候也只能笑脸相迎;那些伤害过与羞辱过他的人,不是失去了权势就是失去了财产,他们一无所有,饥肠辘辘,伸出来的手瘦骨嶙峋;而那些曾经支持过他的人,爱戴着他的人,拥护着他的人,不是掌握着刀剑就是佩戴着勋章。他骑着高大的马匹走过街道的时候,无数艳丽的花瓣、香料粉末,蜜酒与缎带从天而降,比之前的凯旋式要盛大无数倍。他握着那柄曾经在老王的手中看到过不下百次的蓝宝石权杖,托着宝球,他的身边站在他最爱的女性,王女李奥娜,不,现在是王后殿下了,她的怀中抱着和手里牵着的都是他们的孩子。
他统治整个高地诺曼,让这个国家变得生机勃勃而又井然有序;无需精灵的帮助,他的军队也能将兽人驱赶到呼啸平原最远的那一端,没有那个吟游诗人不会背诵有关于他的长诗,也没有那个诺曼人领受过不属于他的恩惠——他得回了自己的姓氏,让唐克雷的纹章与王室的纹章合二为一;他站立在泰尔的神殿里,重新向他奉上自己的天平,在阳光下,那座黑铁的天平就像是鎏金一样熠熠生辉。
泰尔在他的眼前现身,赐予他选民的荣耀,他变得年轻而又强壮,在他统治他的国家超过三百年后,他回归到泰尔的脚下,作为神国中最受宠爱的战士为公正与正义之神而战。
他几乎不愿意醒来,但当在神国中,他举起手来,看到自己的秘银手臂时,他突然被惊醒了——神国中每个受泰尔眷顾的战士都不会留下任何缺憾,他知道自己该回到现实中去了——但他觉得这并不单单是一个幻境,更是一个预兆,命运是那么的慷慨,容许他窥视到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但他不能就这样告诉李奥娜,现在李奥娜还是高地诺曼的王女,她爱他,但伯德温并不能肯定她是否更看重那张王座,毕竟那是她父亲的国家和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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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爱之女在甬道中奔跑,她的脚步是那样的轻盈,看到的人准会以为一只大鸟正从身边掠过而不是一个人类在仓促地奔走。
她看到了梅蜜的幻境,简单与无趣到她连记忆都不愿意——一个弗罗的牧师,却在幻想与一个人类男性缔结婚约,生养后代,直到两人白发苍苍,身形佝偻,或许在一个冬夜之后,他们会被一起埋葬到黑色的泥土中,他们的孩子将会为他们哀悼和送行。
唯爱之女大声地嘲笑了那个可恨,下贱而又顽固的灵魂——那个人类的灵魂出乎她意料的坚韧,虽然唯爱之女必须承认她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但她还是为自己无法在第一时间将之同化与湮灭而感到羞辱与愤怒,她并不是没有能力,或是说没有那个意愿把她彻底地毁掉,只是从她降临到这个躯体中之后,她的任何一丝力量都要谨慎地使用——不过这种窘迫的情况也只会持续到她得到力量之后。
到了那时,或许无需她做什么,这个卑劣的灵魂就会因为无法承受力量的冲击而自行消亡了。当然,别忘记那个盗贼,从他的身上,唯爱之女嗅到了一丝属于其他神祗的力量,从梅蜜那里她知道葛兰曾经被死亡之神克蓝沃的牧师诅咒过,但她感觉到一切却告诉事实没有那么简单。
她前方的光点越来越大,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只辉煌的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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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山部落的祭司,更正确点说,兽人之神卡乌奢的“使者”仰起脖子,让上百条触须伸向空中,触须疯狂地舞蹈着,就像是被按在烤盘上的章鱼。
“你闻到了吗?”他自言自语地道:“巨龙的气味。”
他挪动巨蟒般的下半身,向前滑行,他很快就看见了那只有着腥臭气息的巨龙,一只黑龙。
第392章 脱逃
年轻的红龙眺望着山峰下的城市,今天的格瑞纳达依然如同之前的每一天那样充满了畸形的繁荣。
最初的格瑞纳达只能说是一个如同碧岬堤堡那样的港口城市,但它的条件远不如碧岬堤堡,碧岬堤堡面对着大海的地方是一道宽广的悬崖,但在连接着陆地的地方却是平缓的丘陵,气候温暖,雨水充沛,物产富饶,商路畅通,它的富足即便不去看那些城市里的居民,单看那些从战乱的地方逃到这里,没有机会进入碧岬堤堡,但也能在城市的边缘求得一线生机的流民也能略知一二了。
格瑞纳达,当然,那时候它还不叫格瑞纳达,只是一个矗立在海岬尽头的小石头城而已,在这座石城的周围,你所能看到的只有红色的赤土与发亮的黑色岩石,阳光照射在土地上,蒸发了里面的水分,只在土壤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盐分,这种盐分让土地里生不出树木和植物来,石城中的居民无法耕作,也无法采集,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驾驶着船只出海——在他们至少看上去还很弱小的时候,他们所能拥有的海域极其狭窄,其他国家的船只会向他们的小船投掷石头和火把——虽然必须要说的是,石城的捕鱼者也算不得毫无过错,不管怎么说,首先大规模使用会令鱼群灭绝的细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
这种状况维持了一段时间,是什么时候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呢?谁也不知道,他们只记得在一千年前的浩劫中,不起眼的小石头城反而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平和之地,在邻近的国家陷入混乱,变得虚弱之后,他们毫不留情地显露出了利爪和獠牙——用来捕鱼的细网也是可以笼罩在那些士兵与骑士身上,让他们人仰马翻的;那些用来烧毁船帆与桅杆的油脂与火把,在点燃屋檐与梁柱的时候也一样好用;还有他们惊喜地发现,人类的躯体比起鲸鱼和海豹可要脆嫩的多了,就连最强壮的敌人也没有上千磅重,又或是有着一颗能够扛得住锤子敲打的头盖骨。而且,比起在阴晴不定的大海中辛辛苦苦地捕鱼,劫掠和屠杀可要来的轻松和快乐得多了。
而伴随在这些凶悍而狂暴的战士身边的,竟然是当时哪怕是一个国家也未必能够供养得起的红袍术士们,在最初的时候,他们的数量并不多,却强大的犹如巨龙,他们的力量似乎永不匮乏,不畏惧死亡也不在意名声,所有敢于站在格瑞纳达士兵前方的法师、牧师,又或是善良的魔法生物无不在他们施放的火焰与闪电下震颤与倒下,没有人可以抵抗他们,他们和军队一起甚至可以在一夜之间攻占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就像海啸轰隆而至,统治者以及其亲眷无一侥幸得存,他们,以及他们的子民拥有的财物全被卷走,原先的居民无论之前是什么身份【除非是施法者并愿意签下魔法契约效忠于格瑞纳达】全部沦为奴隶,脖子上套着绳索,身无片缕地被地精们驱赶到一个简陋但巨大的市场里去。
这个市场就是格瑞纳达闻名于整个位面的黑市。
在泰尔,罗萨达以及其他善神终于回到他们的位置上,在平复了精神与躯体上的伤害,终于有时间与精力将视线投向主物质位面的时候,格瑞纳达已经在五十年里完成了立国与扩张这两个艰难的任务,虽然在其他人类手中,这两个任务可以会被延迟到一百年或是更久,但至少里面不会充斥着如格瑞纳达般的罪恶与血气——但它确实已经是一个国家,而不是地精或是流亡的兽人群落,所以最后善神的牧师和圣骑士所能做的,也只有帮助那些尚未被完全侵占的国家建立起牢固的防线,以及暗中寻找那些可能还在世间的王室后裔——如果有人提出控诉,格瑞纳达的统治同样会被动摇,可惜的是,他们最终只能找到一些骗子和傻瓜。
年轻的红龙打了一个哈欠。
格瑞纳达的王城从原先的小石头城拓展而来,它吞并的三个国家在犬牙交错的海岸边有着五个深度与广度都相当可观的深水港口,惊魂未定的商人们很快发现,虽然红龙的胃口要比人类大得多,但他们可以从格瑞纳达那里获得许多廉价的货物与奴隶。红龙用劫掠以及从商人那儿得到的财富充足了格瑞纳达的内库;黑铁与精钢被商人们放在底舱运载到五个港口,在工匠日以继夜的打造下变成盔甲与武器以装备红龙的军队;而以千万计的奴隶们则背负着石头,在监工的鞭子下建造起一座巨龙的城市。当然,他们的苦痛、哀嚎与失去的生命是不会在这座令人仰之弥高的王都中留下丝毫痕迹的,倒是施法者们可以偶尔窥见建筑的某块石砖上闪烁着的魔法印记——每个施法者都有自己的魔法印记,红龙的后裔也不例外,一些虚荣心强的小家伙们会在红龙的纵容下留下签名,毕竟支持着这些宏伟建筑的除了坚实的柱梁就只有他们的法术了。
格瑞纳达的街道也要比其他城市的街道更为宽阔,如果用另一个位面的道路来做比方,格瑞纳达王都里的主要道路大概可以与四车道甚至六车道相比拟,而房屋与房屋之间的次要道路与宅邸间的重要走道也有两车道那么宽,高大的穹顶与如同山崖般的墙壁上绘制着精美的壁画,一般都是描绘红龙是如何毁灭敌人的城市与军队的,素材并不难找,毕竟在陆陆续续近百年的征战中,红龙的子嗣不止一次地让它们双翼投下的阴影笼罩在人类的眼睛和心里——和其他城市不同的,格瑞纳达王都的宅邸庭院虽然也在阳光最为充足的地方,庭院里也同样有着蓄水池和树木,但在庭院的中央,一定有着一块空置的场地,不是夯实的红土就是平整的石板,主人时常在上面点起篝火,投入硫磺,因为那种气味是红龙最喜欢的,然后当他们要祭拜格瑞第的时候,也会在那儿处死祭品,祭品可以用怀孕的母羊,母牛或是母鹿,但通常使用的是奴隶,一些虔诚的信徒甚至会从奴隶中特意挑选出相貌姣好的男女,让他们交欢后再处死那个未来的母亲。
而走在宅邸和街道上的人,大部分不是穿着深红色的袍子,就是佩挂着沉重的盔甲——除了红龙以及其后裔之外,每一个格瑞纳达的子民都是士兵,又或是将要孕育士兵的人,他们无需劳作也无需学习,劳作归属奴隶,而学习的权利被掌握在施法者手里。商人们一般而言都会坐在马车里,穿着奢华,跟随着他们的随从不但有法师,还会有兽人与巨人,在格瑞纳达这种配备是非常必须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个邪恶的术士兴之所至想要寻找一个试验品,又或者有个士兵想要试试他新购置的刀剑或是弓弩呢?
一个徒步走在街道上,形单影只的家伙不是奴隶就是游商,又或是雇佣兵与冒险者。奴隶会披着黑色的羊毛毡,这种装束又难看又粗糙,但总比普通的衣物安全些,因为一个奴隶很有可能是在为自己的主人做事,一个莽撞的外来者却未必,幸运之神有时候会注视着他们,有时候则不。但还是不断地有新鲜的血液注入这个城市,只因为格瑞纳达在充满危险的同时,也充满了机会——在格瑞纳达的黑市里,你可以买到任何东西,也能卖掉任何东西,没人会对东西的来路或是去路问东问西,指手画脚,你也无需留下任何签名或是其他会留下个人痕迹的东西,受雇佣者专业而强大,雇佣者则慷慨大方,还有一些年轻的佣兵与冒险者所期望着的,在格瑞纳达,如果你足够俊美,或足够强壮或是聪明,那么你很有可能得到美妙的一夜——据说女性术士与格瑞第的牧师就和弗罗的追随者一样热情如火,而且她们不但不会如弗罗牧师那样索要昂贵的礼物,偶尔还会赠予某个心爱的情人两三件珍贵的魔法物品或是武器,而她们为你生育的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就会成为一个术士,如果是个女孩,就会成为一个牧师,而你甚至无需为此付出一个子儿。
想到这里,年轻的红龙咋了咋舌头,有这种天真想法的几乎都是蠢人,也就是绝对不会被那些骄傲的女性后裔归为狩猎对象的可怜虫,但他们倒很有可能成为受戏弄的对象,结果不是成为术士塔中永远不嫌多的祭品与材料,就是变成了飞龙的食物,是的,就连做红龙的食物也不够格,红龙偏好幼儿与年少的女性,而且它们的食谱上除了肉还是肉,相比起其他巨龙,它们在这方面非常偏执,如果没有肉,那么红龙宁愿把自己饿死。
几只突然飞起的飞龙惊动了年轻的红龙,它的鳞甲在莫名的危险中竖了起来,喉咙发痒,那个专以酿造火焰的胃部不安地收缩着,它蜷缩起自己的爪子,收回羽翼,低下脖子与头颅,向那个正在云层之上翱翔的伟大存在旨意最崇高的敬意。
它们共同的母亲——最邪恶,最危险,也是最聪慧与最崇高的红龙格瑞第再一次回到了格瑞纳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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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瑞第降落到巢穴前方的平台上,她所选择和栖息的山峰被人们称之为“死亡之颚”,因为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干枯的,上下俱全的颚骨,黑色的烟雾从孔隙中喷出,就像铁骨头城的矮人那样,在这座山峰的最深处,也同样有着被红龙的力量引入其中的熔岩,熔岩的河流在岩石的环抱下汇集成一个湖泊,它们灼烧着岩石,让石头变得红热滚烫——格瑞第的王座从熔岩的湖泊中升起,那是一个可以容纳格瑞第以及她所有的孩子【无论是半个人类还是巨龙】躺卧下的斗型石巢,熔岩带来的温度让铺满了整个石巢的黄金与珠宝变得灼热,可以直接灼掉人类的皮肤和肌肉,但对于红龙来说这个温度是非常舒服的,它在躺卧上去的时候,黄金与宝石就如沙丘里的沙子一般簌簌地跌落,只有最底层那些因为红龙的重量与高温而软化又重新被凝固在一起的金属巍然不动,它们已经变成了一个与石巢连接着的坚实底座。
但这些只是格瑞第所拥有的金珠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有什么能比一个自己开拓的半位面更为安全的呢。
已经进入到年老阶段的格瑞第因为得到了弗罗的力量与巴尔的碎片的关系,如同一只年轻的巨龙那样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就连它的双翼上也看不到蓝紫色或是灰蓝色的痕迹【那种痕迹象征着这只龙已经在衰老】,它的眼睛也依旧如同流金烁岩,比最为灼热的火焰更为明亮,无论是在入睡,又或是醒来,都不会有一个敌人或是朋友,又或是子女进入到距离它一百里的地方依然让她毫无所觉——这也是为什么“死亡之颚”是最高,最灼热,也是距离王都最远的一座山峰,即便如此,当格瑞第两爪交叠卧在那条如同舌头般探出山体的页岩上的时候,它仍然可以俯瞰整个格瑞纳达的王都。
格瑞第在那片页岩上匍匐下来,往常这个能够让它的心情变得平和愉快的动作今天反而让它变得烦躁起来,它站起身来,飞入巢穴深处,落在它的金子与宝石之间,长长的尾巴垂下,感受着在身下翻涌着的熔岩带来的灼热温度,这个选择让它突然被一阵睡意席卷了,但它在卧下后总觉得有根小刺在刺着她的腹部,也许是一柄权杖或是一支利剑,但她抬起身体,用利爪在里面翻找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找到——一只需要两人张开手臂才能围拢的金盘从丘陵的边缘斜斜滑落,红龙准确地用尾巴尖挡住了它,免得它落入熔岩,而后用尾巴尖卷起它,放到自己面前。这只金盘上镌刻着香豌豆花的纹样,还有弗罗的名讳,也许是它在摧毁某个弗罗神殿时的战利品,格瑞第不记得了,又或是是孩子们的奉献,但它提醒自己要让工匠重铸金盘。
格瑞第很想睡上一会,也许只是几天,但金盘上的纹样似乎是一个警告——它迟疑了一会,还是念诵着咒语,打开了仅属于自己的半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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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瑞第以人类的姿态行走在黑暗的走廊里,呢喃着的呼叫声会将除了它之外的人引向饥饿的怪物,但格瑞第即便没有眼睛和耳朵也能找到任何一个自己想要去的地方,甬道两侧有许多只有格瑞第看到的门,门后堆满了它最喜爱的珍藏,而这条走廊的尽头关押着美与欲求的女神弗罗,在格瑞第捕捉到她之前,她还有着一个婚姻的神职,不过现在它属于格瑞第了。
监牢的门被打开了,首先跃入格瑞第视野的是一个来自于深渊的怪物,它是那么的丑陋,又是那么的美,两种相互冲突的印象出现在单独的个体上并不奇怪,毕竟无尽深渊中你所能看到的大部分生物都是畸形而又扭曲的,但在它汲取了弗罗的力量后,它的身体上出现了这位女神的些许特征,这很奇怪,因为这只怪物身上即便出现了美也是极其突兀与不自然的,甚至更加令人恶心,简单地比喻一下,就像是一具腐烂的尸体上依旧保留着的璀璨如金的秀发,又或是一根柔软雪白的手指。
格瑞第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家伙,她将手放在怪物前方,怪物伸出触须,力量从它身上传递到格瑞第身上,那种感觉真的是太令人愉快了,时间转瞬即逝,格瑞第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看了那只怪物一眼,让她惋惜的是那只怪物已经垂下了触须,它身上还有光芒闪烁,但格瑞第知道它不会再将剩下的力量赠送给她了,这是契约中约定的,格瑞第只能得到一半的力量。
但格瑞第是只红龙,众所周知的,红龙从来就是诸多巨龙中最为贪婪的,格瑞第已经有所谋划,等到弗罗真正地消失在这个位面上,契约达成,这只丑怪的深渊生物也别想重新回到无尽深渊里,最适合它的地方是格瑞第的肚子,现在红龙只希望它不要太过粗硬,或许她可以把它碾碎了拌着婴儿来吃?
在离开前,格瑞第再一次检查了束缚着女神的咒语与钉子,比起上一次,女神的形体更加单薄与残破,格瑞第甚至可以透过她的躯体看到后方的岩石纹理,她举起手臂,用刚得来的力量再次施放了一个法术,无形的镣铐将女神牢牢地捆绑起来,她痛苦地嚎叫着,但只能发出一点微弱沙哑的声音。
睡意再一次笼罩着格瑞第的意志,她暗自伸展了一下身躯,“看来这个让我们都倍感厌烦的事儿终于就要结束了,”格瑞第说:“我想我会想念你的,美丽的女神。”
是的,罗萨达有着一群非常令人讨厌的牧师,泰尔也是,下一次她走入这里就是一切的终结,从弗罗到那个深渊怪物。
弗罗等待着,空气中格瑞第带来的灼热气息逐渐散去,而那个怪物伸出的触须已经深入到她的肺部——格瑞第无论施放什么样的束缚法术,都不会妨碍到这只怪物吸吮她的力量,也就是说,也不会妨碍她取回自己的力量,但弗罗只拿回了可以让自己变成这只怪物喜爱的模样的力量后就停下了,她知道自己不该继续犹豫下去,但机会确实只有一次——她呼唤着唯爱之女,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唯爱之女反馈回来的讯息终于让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