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完婚典之后,就是登基仪式。
“人太多了。”一个爵士抱怨道,这次与高地诺曼之前所有的登基仪式不同,观礼的人群中不但有着爵爷与骑士,还有着大量的民众,他们尽可能地穿上了整齐的衣物,还在河水溪流中洗过身体,但那种粗俗的举止与神态永远无法被消除——他们不敢逾越到领主前面,也不敢和骑士争执,但他们可以挤在他们身后,还不断地有人爬上树,攀上柱子,以及叠罗汉,一个骑士转过头,就看见有企图叠成四层的农夫正在手舞足蹈,哎哎乱叫地倒下去,身边一片哄笑诅咒。
一个法师请示王女是否要施放法术让他们安静,李奥娜摇了摇头。
她已经十分疲惫了,平民们的吵闹声也让她头痛,但她需要他们。
在前一位诺曼王不是骤然崩殂,而只是决定退位的时候,国王的冠冕将会被他自己从头上摘下,然后王位继承人会跪在他的面前,他亲自将冠冕戴在心爱的孩子头上——曾经的老王就是这样设想的,只是他没能得到这一天,李奥娜从最为年长的一个臣子捧着的丝绒垫子上取下冠冕,双手捧起。
周遭突然平静了下来,就连最小的孩子也不再抽鼻子了,大人们更是连呼吸都停止了。
李奥娜将冠冕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新王万岁!”宣讲官率先大叫,然后是领主,爵爷,和骑士们,之后才是平民们。
————
在城墙之外,葛兰也能听到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
“我们到了,”他对梅蜜说,“亲爱的,我们到了,很快……”
他将梅蜜的手放进斗篷里,抿紧了嘴唇,眼睛里闪过狠毒的光芒。
负责守卫的骑士们难掩激动,对于诺曼人来说,李奥娜就是他们的希望,一个勇敢,睿智而又有节制的王,是现今高地诺曼最为需要的,他们遗憾于自己不能亲眼目睹那一幕辉煌的场景,即便如此,他们的面孔上仍然带着笑容,直到他们看到远远地有一辆黑色的马车驶近。
这个时候难道还会有客人到来吗?
那他可真是迟到的太厉害了。
他们迎上前去,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拿着邀请函。
邀请函没有错,只是:“爵爷,”骑士说:“马车到此为止。”
里面的人停顿了一会,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然后另一侧的门打开,他从上面抱下来一个裹着斗篷的女人——应该是女人吧。
“这位……”
“邀请函上有注明,”那位爵爷好脾气地说:“夫妇两人,这是我的妻子。”
骑士在面甲后打了一个喷嚏,泰尔在上,这位贵妇人的香料也用得太多了,他甚至不能去揉自己的鼻子,只能忍耐着后退的冲动:“可以知道她怎么了吗?”
“头疼,”爵爷说:“你知道的,事实上,她只是有点,”他向骑士眨了眨眼睛,“有点和我不高兴。”
骑士笑了,他也有一个时不时头疼的妻子。
看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晚到如此之多的原因了。
—————
伯德温在李奥娜的膝前跪下,典礼官员奉上了公爵的冠帽,上面缀满了金球,镶着白中带黑点的貂皮,还有长剑与戒指。
伯德温从未跪的如此心甘情愿,以及满心喜悦,他垂着头,看着李奥娜掩藏在冕袍下的双足,比起即将获封,他更担心李奥娜是否能够支撑过整个仪式,他略略抬起双手,准备着李奥娜一但跌倒他就能立刻把她抱住,免得她受伤,但没有,他只感到头上微微一沉。
又一阵寂静席卷了王庭的上空。伯德温不明所以,他猛地站了起来,难道是李奥娜出了什么事情?他甚至顾不得那顶比他想象中更沉重的冠帽快要从他的灰发上滑落,但他低头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李奥娜那双氤氲着泪水的眼睛。
第576章 大典【3】
高地诺曼的勋贵们面色铁青,他们大声呼喊着,抗议着,诅咒着,但没有用,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奥娜会让民众被获准进入王庭参与这一盛典,平民的数量比他们多,情绪比他们更为亢奋——要知道,站在高台上,带着冠冕的,不是别人,正是和他们一样的平凡之人,没有血脉,没有姓氏,没有显赫的身份,但他不但成为了一个女王的丈夫,还成为了一个国王!民众的欢呼声比李奥娜带上冠冕的时候还要高涨几分,他们的面孔就像是喝了好几桶麦酒那样呈现出深沉的酱红色,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相比起他们,贵人们几乎气得发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李奥娜竟然会这么做,是的,他们在玩笑的时候也会恶毒地揣测一个女人往往会做出许多不在理智掌控之下的事情,或者说她们从未有过理智这玩意儿,就算是被老王视为王位继承人的王女李奥娜也是一样,但他们,他们真的没有想到李奥娜居然真的会这么做!她真的将诺曼的王位转交在了一个血统不明的非婚生子手中,如果伯德温。唐克雷真的有着唐克雷家族的血统他们或许还能忍受,毕竟老唐克雷也是海德家的血亲,但自从约翰王即位,而后黛安长公主以及王太后,还有狄伦。唐克雷几乎与李奥娜彻底决裂之后,伯德温已经被证明他真的只是一个恰巧有着唐克雷家族中常见的灰发灰眼的猎人,他的谱系根本无从查询,甚至不如此时在他们身后大喊大叫的平民——毕竟在这个近似于封闭的社会中,牛倌也好,裁缝也好,农民也好,几乎都是一辈借着一辈继承下去的,只有很少的情况,才会出现牛倌的孩子去做了裁缝的学徒,又或是一个幸运的农民之子娶了牛倌唯一的女儿而成为牛倌,他们都是身世清白,经得起推敲的——但伯德温呢,他是被无子的猎人收养的,没人知道他从何而看来,他的生身父亲很有可能是个盗贼,而他的生身母亲很有可能是个娼妓,而就是这样卑贱的血统,却要让比他高贵上百倍的人向他屈膝了。
但没有人敢于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就算是斥责声也逐渐变得微弱了,他们没有武器,即便他们要比平民强壮得多,但爵爷们深知,平民与贱民们还有一个称呼——暴民,他们平时就像牛羊一样温顺,但爆发起来的时候,他们也会像是一群被惊扰的畜生一样不顾一切,或许他们会被射死,被烧死,或是被绞死,但那时候,他们也已经成为他们脚下的血泥了——这些卑微之人的性命能够与尊贵之人的相比吗?当然不能。
李奥娜微笑着看向那些爵爷,她当然知道知道他们此时定然充满了愤怒与憎恨,但那又怎么样呢?很快,整个高地诺曼都会知道他们迎来了一个新王——伯德温不是没有缺憾的,尤其是他仍然无法获得泰尔宽恕的这几年,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已经询问过牧师,从希恩诺丝,到罗萨达,还有伊尔摩特,她的身体,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一个底部残破的酒壶,即便有神术,药水以及魔法为这具病弱的躯体注入些许生机,也只能保证王女得以维持在一个苟延残喘的凄惨状态。李奥娜必须承认,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之前,从未想到过要将诺曼的王位让给伯德温,不,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而是因为她太爱他了,才知道这样一个尊荣而又高贵的位置并不适合这个执拗而又顽固的男人。他不懂得如何妥协,也不懂得如何斟旋,甚至不懂得如何平衡。他憎恶谎言,却不知道有些时候,作为一个王者同样需要卑劣与无耻;他排斥懦弱,却不知道有时候即便是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也要忍耐与放弃;他渴望光明,却拒绝正视光明带来的黑暗。他不适合,唯一能让灰发的男人露出笑容,获得荣誉的只有在与兽人们的战场上,李奥娜之前甚至做好准备,即便她与伯德温在缔结婚约后不久就要再一次地失去他,她也要打开笼子,让这只被困缚了太久的雄鹰再一次飞向凛冽的寒空。
但突如其来的祸患不但摧毁了她的身体,也同样摧毁了她预想中的前路——她或许仍然可以坐在冰冷的铁王座上,她和伯德温的孩子是正统的继承人,但她也许会身体溃烂,或是不时昏厥,又或是陷入到噩梦或是癔症中去。到那个时候,即便伯德温没有离开他们,仍然留在王都。但一个王夫,一个领地远在千里之外,没有血亲,也没有盟友,根本不懂得如何应对酒杯间的倾轧,阴影中的谋划,以及化作毒药或是匕首的舌头的公爵,只可能被那些深谙此道的爵爷与骑士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甚至不会接受她和伯德温的两个孩子之一作为王座上的傀儡,在她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之后,就像是曾经的老王,黛安长公主【王太后】以及狄伦那样,他们也会无声无息地死去——至于谁能坐上这个铁王座,那就不是那时的李奥娜可以掌控的事情了。
————
但如果她将伯德温推上王座的话,那就不同了。伯德温在普通的骑士与平民之间,拥有的威望比王女李奥娜更高,毕竟他是驱逐了兽人的英雄,之前是,现在也是,吟游诗人们也更愿意传唱一个如同奇迹般的完美之人——几乎每个真实,或是杜撰的英雄都能在伯德温身上找到相似的影子——他出身卑微,最初的时候,就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却能凭借着高超的武技与正直的心获得雷霆堡领主的青睐,他被收为养子,获得了姓氏,在暴风与冰雪中与兽人连续作战了二十年……不畏***也不贪慕虚荣,品行高洁,就连国王也称呼他为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右手。即便在一些邪恶之人的阴谋之中,他被诬陷成为弑君者,但他忠诚的朋友,还有美丽又纯洁的公主还是将他救了出来,一同走上了逃亡之路。
但在高地诺曼被兽人们侵袭与占据的时候,他回来了,带着公主和他的骑士,他们一起将兽人驱逐了出去,并且让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都受到了相应的惩处,每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每个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每个失去了夫妻的孩子都在为他祈祷,而现在,他们的祈祷与期望得到了最大的回报——他成为了高地诺曼的新王,成为了他们的统治者!
在经过兽人的蹂躏之后,高地诺曼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残破与荒寂之中,但李奥娜已经为她的子民们举起了一颗星辰,也许在亮光之中,它不可避免地会有着一两处细微的缺口与黑点,但它能够给他们带来希望,那就够了——李奥娜将会为伯德温谋求一群得力而忠诚的臣子,而她也会教导他,指引他,她相信伯德温,也许他不是一个睿智而又善于权谋的国王,但他可以成为诺曼的冠冕上最为坚硬与璀璨的坚石。
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他可能再也无法回到雷霆堡了,但李奥娜觉得,骑士修就是一个很好的接替者,在一些方面,平心而论,李奥娜觉得他做的比伯德温更好一些——之后,她和伯德温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十几年后,一个会成为雷霆堡的领主,一个会成为高地诺曼的新王,如果那个时候,她还能活着,那么她和伯德温或许可以如一对普通的夫妻那样,住在一所宽敞的农庄,而不是冰冷的城堡里,看守着自己的田地与鸡群,就像是看守着自己的子民。
————
“见鬼,”一个金匠皱起了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吗?嗨,是有谁放屁了吗?”
他感到身后突然凉飕飕的,强壮的男人打了一个呃,半转过身去,他看到了一个男人正在一对骑士的护送下走入王庭,那个味儿就是从他的怀抱里散发出来的,他有意压低的抱怨声在众人的呼喊中根本无法被听见,金匠是这么认为的,但他还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感觉到那个男人似乎看了他一眼,但也许没有,没一会儿,他觉得应该是自己过于敏感了,那家伙的兜帽是放下来的,隔着厚厚的丝绒,他们的视线根本无法对接。
骑士看了贵客带来的女性一眼,他不该将一个病人,哪怕只是小小的头痛带入王庭的,何况她连自己走和站立都不能,必须被自己的丈夫抱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声音催促着他按照这个人的话去做——他,还有他的同伴,也遵从了这个命令。
“你是什么人?”同样被这股味道所干扰,几乎快要作呕的一位伯爵几乎是暴怒地转过头去,这些爵爷中可能只有一两个知道有葛兰这么个人的存在,毕竟在封爵的时候,需要相应数量的见证人,他们很清楚葛兰是什么人,于是这位伯爵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像是葛兰这样的国王之刃都不是现在力量薄弱的他们可以轻易羞辱斥责的对象。
“他带来了什么?”一个爵爷低着头问道,那股气味实在是……
“带给我们的女王的?”另一位说道,“可惜来得晚了点。”
“我觉得他应该好好练习一下如何保存头颅,”第三人控诉道:“我敢发誓他都没有撒过盐和石灰,更别说交给法师处理过了。”
“也许是个惊喜呢。”最后一位这么说。
而葛兰已经在骑士们的带领下走到了高台之下,在看到那顶辉煌的冠冕不是在红发,而是在灰发上闪耀的时候,他不那么意外地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
李奥娜和伯德温都站了起来。
“葛兰,”伯德温罕见地和声说道:“我的朋友,真高兴你来了……”他看了一眼王座两侧如同鸟类的翅膀那样展开的座位,其中两个正是属于葛兰,还有葛兰的妻子梅蜜的,虽然伯德温并不喜欢他们,但他也必须承认他们确实曾是他的同伴,他的灰色眼睛从空置的一只座椅上掠过,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空位,只有伯德温与李奥娜知道那属于一个没有被邀请的客人,伯德温无数次地在心中请求凯瑞本的原谅,但他甚至不敢看到精灵游侠那双如同碧空晴海的眼睛,或者说,他不敢面对那双眼睛中可能有的指责、悲哀或是蔑视……他知道密林之王英格威已经回归到了生命之神安格瑞斯的膝下——他不敢去想那和他们的背叛有无关系——也许在他的孩子成为诺曼王之后,凯瑞本会愿意在他的陵墓前原谅他的懦弱与残忍。
但同样地,他知道在有生之年,他是绝对无法获得精灵们的原谅了——格瑞纳达是兽人的盟友,精灵们的敌人,但他和李奥娜最后还是决定送出那张邀请函,他们邀请的是克瑞玛尔,但谁都知道,他们邀请的是格瑞纳达的王室成员,格瑞纳达新王的幺子,以及红龙的直系后裔,这几乎就是一种隐晦的示意,如果格瑞纳达愿意和他们结盟……高地诺曼所要面对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伯德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些烦扰他的情绪抛开,但当他想要邀请葛兰与梅蜜坐到身边的时候,他发现,梅蜜并不是凭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立着,可以说,失去了葛兰的扶持,她会像是一具尸体那样地倾倒下来。
————
葛兰手势轻柔地将梅蜜放了下来,斗篷从她的身上滑落,他身边的人们先是嗅到了一股让他们几乎昏厥过去【也许已经昏厥过去,但又被刺激醒来】的恶臭,这种恶臭就像是没有清理粪便的猪肠放在黑油锅子里面煎,又像是搁浅了好几十天,膨胀到极限的鲸鱼在海滩上碰地爆炸,贵人也好,平民也好,他们毫无仪态,踉跄着,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但气味的速度太快了,一些人终于彻底地翻了白眼,幸而王庭中的施法者不再少数,意志力比常人更为坚韧的他们在一阵昏眩后立即施放了法术,风驱散了恶臭,而后一个阻隔了气味的屏障笼罩在葛兰与梅蜜身边。
“这可是,”一个法师摇着头,“相当特别的谋杀方式。”
李奥娜与伯德温身处高台,但如果不是克瑞玛尔的术士——他们的反应可要比高地诺曼的法师快多了,他们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也许伯德温是想要斥责葛兰的,但他突然顿住了,因为葛兰已经毫不犹豫地将包裹着梅蜜的织物全都打开了,梅蜜的身躯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下。
这个情景,可能让一个白痴也能记到身处哀悼平原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美丽与丑陋的极端组合。
李奥娜曾经看到过白塔的安芮暴露给她的畸形身躯,她以为,那已经是她看到过的最可怕的一场噩梦了,但命运告诉她,不幸与绝望是从无止境的——梅蜜能够被辨认出来的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她的头颅和面孔都是完好的,不但完好,而且美丽得令人无法形容,任何一个人看到它,都会情不自禁地被迷惑,被控制,被倾倒。
但肩膀以下呢,是鼓胀与残缺的身躯,就像是海鬼婆的百倍,曾经如同珍珠一般皎洁与光滑的皮肤上生满了脓疱与瘤子,乳白色与灰黄色,还有粉色的脓液从紫红色的裂缝中流出,她的身体已经有多少个腐烂到骨头和内脏的部分几乎无法统计,黑黝黝的窟窿让人浑身发寒,她的手指与脚都不见了,只剩下了伸出血肉的骨头。
葛兰抱着她,注视着她的目光就像是梅蜜仍然是弗罗的化身,他动作是那样地轻柔,那样的充满眷恋。
他单膝跪下,然后将梅蜜的上半身放在自己竖立的膝盖上,他居然还记得将梅蜜的长发挽在手里,免得它碰上身体上的浆液与污秽。
然后他抬起头来,“就像是您们看到的,”他充满哀伤地说:“我需要您们的帮助,您们的……赏赐,陛下。”
第577章 大典【4】
葛兰与梅蜜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健康的婴儿,但相对的,她的母亲的情况并不那么好。梅蜜将埋藏在身体里的符文碎片祭献给格瑞第的时候,她用预备剪断脐带的刀子割开了自己的胸膛,以往应该很快就会痊愈的伤口不知为何,不但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开始溃烂,黑斑从伤口的边缘蔓延到腹部与四肢,伤口就像是一张乌鸦的喙,始终绽开着,那些腐臭的液体,流到哪儿哪儿就会生出恶心的脓疱。
葛兰不知道梅蜜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她并不敢将女儿交给除了她之外的人,更不能让外界的人知道威慑着他们的符文已经被红龙格瑞第拿走,她用浸染了没药的丝绸裹住自己的身体,还在房间里燃烧檀香,葛兰留给她的药水与卷轴她都用了,但见效甚微。幸而在尖颚港,具体以及详细的事情无需经过梅蜜,她是葛兰留在亚速尔的眼睛和双耳,却不是手臂和腿脚,暴露在狼群之前的时间可以被降低到几近于无。不过即便如此,在葛兰回来之前的几天,已经有不安的气氛萦绕在梅蜜身边了,最明显的,就是她的侍女之一突然消失了,当然,在尖颚港,你完全可以将消失理解为死亡,或是背叛。
对于那些敢于在他离开的时候蠢蠢欲动的家伙们,葛兰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他和他的盗贼安静而彻底地清洗了公会分部,从地位最为低微的学徒到比葛兰更为年长的老手与好手,然后这股死亡的浪潮冲刷了整个港口还有城市,流民,杂役,水手,以及水手的另一个称谓“海盗”,还有手工艺人,商人与守卫们,无人不在葛兰的匕首下颤抖如同一只被雨水淋湿的鹌鹑。还有一些,他们或许以为卑微之人的利刃无法碰触到自己的喉咙,但疫病呢?梅蜜已经失去了原属于她的可怕力量,但葛兰身边有着术士,还有法师,他们还未狂妄到毁灭一整个城市,但如果只是几个人——当人们看到从一处精致的门扉中陆陆续续抬出了总计十三口棺木,其中包括了还未满月的婴儿时,他们都谨慎而敬畏地闭上了嘴巴,合上了眼睛。
葛兰处理与掩饰好所有的缺漏之处后才能回到梅蜜的身边,在最初的几天,梅蜜还是有意识的,她哭泣,哀叫,她让葛兰离开,因为她并不知道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是不是一种新的疫病,而且即便已经看不见了,嗅不到了,她也知道自己正在变得丑陋,肮脏和满身恶臭。但就在一下刻,她又绝望地呼喊着求葛兰回到她身边,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她的信仰,她的母亲,她的同伴,她仅有的东西只有葛兰了,也许还有孩子。但也许只是过了一会,她从痛苦与衰弱中短暂地清醒,开始思考的时候,她就又会将葛兰赶走。
那几天,葛兰显现出的耐性可以让任何一个老练的刺客为之惭愧,他就躺卧在梅蜜的房间外面,一张软塌,几张毯子,他将女儿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在梅蜜喊叫他的时候,他就将孩子交给一个被符文力量控制着的女性盗贼——他随身携带的一些药水,几乎都是格瑞纳达与银冠密林的出品——这些都是他从上一个主人,黑发的龙裔克瑞玛尔那里得来的,对于盗贼来说,这些可能在紧要关头保住他的一条性命,他曾经以为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会知道和占有这些,但他似乎错了,至少葛兰在拿出它们,倾倒进梅蜜的口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甚至没有想到过,这些珍贵的药水可能根本无法对现在的梅蜜有什么作用。
所有的事态似乎总是只会往恶劣的一方倾斜,药水终于变得无济于事,被盗贼们“邀请”而来的不同的牧师们取而代之,但神术的白色光芒离去之后,他们只看到了更为活跃的疮包与就像是发出了嘶嘶声音的,进一步腐化溃烂的伤口,葛兰想起自己也曾经看到过相似的一幕——在多灵的时候,伯德温。唐克雷同样无法接受神术的治疗,因为他是一个背弃了信仰的堕落者——他粗暴地赶走了面露迷惑,以及了然的牧师们,用手握住了自己的面孔,他对梅蜜的病症,或说是诅咒无能为力。
而那个人,曾经让他的匕首异化,甚至拥有了思想的那个人出现了,葛兰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但他也确实看到了梅蜜,还有他自己手中这块符文碎片的力量,那么,克瑞玛尔,精灵以及伯德温手中的应该也是如此——当然,伯德温并不喜欢他,他对梅蜜也不是那么宽容,盗贼第一眼就看穿了这个男人的虚伪与狭隘,但如果在是大典上呢,既然伯德温。唐克雷仍然想要保持住他那张正义凛然的面孔,那么他最少应该拿出应有的代价。何况葛兰要的并不多,只是一用而已,他会把它还给伯德温的,如果情势的发展要求他这么做。
“拿我的一切和您交换,”葛兰说,为了梅蜜,在伯德温面前屈膝并不会让他感到羞耻,他身体里的血液涌动着,却冰冷的就像是水银,“无论是什么,爵位、领地、财富或是我的性命,您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您愿意拯救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
伯德温蹙起浓厚的双眉,他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梅蜜扭曲丑陋的身躯,对于这个女人,他也同样抱有一丝怜悯,在她和葛兰缔结婚约之前,也有好几个夜晚,弗罗的牧师用自己曼妙灼热的身躯安抚了他,在多灵,在他因为疫病而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是梅蜜尽心尽力地照料着他:“不需要这些,我也会尽我所能的。”他语气和善地说:“你需要人,还是需要马匹,需要法师,还是需要草药?”
葛兰抬头看了看他,“这些我都有,陛下,”他说:“我需要的是符文碎片,就是我们从极北之地回来的时候,各自分得的几块,其中有一块,镶嵌着银龙的形象,它就在您的手中。”他看到伯德温的瞳孔轻微地收缩了一下:“也许您还不知道,那块符文碎片可以驱逐疫病与诅咒,净化被污秽的灵魂与身体……”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而伯德温。唐克雷的神色从未那么难看过。
“只要一用而已,陛下,伯德温。唐克雷,我们曾是同伴,一同作战,并肩对抗兽人与巨人,还有飓风与暴雪,还有您,李奥娜,或许我应该称您为王后殿下,我知道不久之前,您刚有了两个孩子,男孩,多么幸运啊,我和梅蜜也有了一个孩子,虽然她是女孩,但我想那也会是个可爱的孩子,您要让她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失去自己的母亲吗?”
李奥娜走了过来,梅蜜的惨状几乎让人不忍卒睹,她将手臂放在伯德温的后背,发现那里的肌肉紧绷的就像是一块钢铁。
“我,”伯德温说,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还有些艰难,但之后就不了:“我只能说句抱歉,葛兰,如果我可以……但我已经把它们祭献了,你要知道,放在祭坛上的每一样事物都是属于神祗的……”
“说谎。”葛兰说,他的神情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控诉:“你在说谎,伯德温,”他让梅蜜躺卧下来,自己站立起来:“泰尔拒绝了你的奉献,它们还在你的手里,或许就在你的内衣里,紧贴着你的胸膛。”
伯德温几乎就要后退了,如果不是在雷霆堡的三重城墙上,他曾经一个人面对三个以上的兽人,感受过如同山峦倾倒一般的巨大压力,他也许会的,但他还是让自己的双足就如同铁水浇铸一般地踏在平整的石板上,冠冕在他的面孔上投下阴影,而阴影里,他的灰色眼睛阴郁的如同永不见底的泥沼——他当然可以拿出符文碎片,但之后呢,一般人或许会想,符文既然可以净化所有的污秽,那么对于它自己来说,也是一样的。但伯德温不得不考虑更多,在这里的人,可能只有李奥娜,克瑞玛尔以及葛兰知道梅蜜曾经是弗罗女神的圣者,而圣者,要比信徒、牧师、选民更为接近被追随者的所在,弗罗既然选择了梅蜜,那么她即便幸运地没有溃散与死亡,也应该更进一步地虔诚与敬爱她的神祗,但梅蜜呢?她所作出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对弗罗的嘲弄与羞辱,她与一个男性缔结了长久而唯一的婚约,成为他的妻子,以及他们孩子的母亲,她抛弃了弗罗,在这位女神赐予了她如此之多的荣光之后。
那具丑陋的身躯或许并不仅仅是疫病,又或是来自于敌人的诅咒,很有可能,这正是女神弗罗给予的惩罚,哪怕她已经消亡了。既然如此,若是伯德温拿出了符文碎片,而碎片,如葛兰所说,可以净化一位神祗投下的恶疾,那么它是否会遭到损毁和污染呢?一旦如此,伯德温就不会在把它放到天平之下,这不是祭献,而是亵渎。
他不能。
“我不能。”伯德温说,“葛兰,在我决定了祭献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不再属于我了。”
“泰尔不会再次接受你的,”葛兰恶毒地说:“因为你只是一个卑劣自私的小人。”
“你不能强迫我违背自己的承诺!”
“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
“葛兰!”李奥娜警告般地低声喊道。
葛兰的眼睛落在了王女,或说是王后殿下的身上:“您看起来也不怎么样,殿下,一样地诅咒缠身,你们之间的爱情,只怕不如您所以为的那样坚贞稳固呢。”
“我相信伯德温,也请你相信他。”李奥娜颤抖了一下,但她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自己的丈夫身边。
而盗贼只是看了她一眼,像是忍俊不禁地抽动了一下嘴角,然后,在所有人都没能预料的情况下,他只轻轻一跃,就跃入到高台下的阴影里。
李奥娜只微微一顿,面色就变得苍白起来:“法师!”她喊道。
但这个时候,葛兰那柄无色无形的匕首已经刺入了伯德温的腰肋——如果不是一个法术后发先至,将伯德温移开了一尺,只有一尺,但足以让攻击落空,盗贼在旗帜细窄的阴影中露出踪迹,法师们的法术呼啸而至,因为盗贼与国王等人的距离太近,没有人敢用闪电、音波或是火焰,只有藤蔓与冰雪追逐着葛兰,但他的速度比任何一个法术都要快,他的眼睛只看着伯德温,既然后者不愿意拿出碎片,那么就从他的尸体上夺走!
就在这个时候,盗贼嗅到了一股熟悉而不祥的气味,他本能地反手上撩,叮地一声,小魔鬼阿斯摩代欧斯的牙齿就紧紧地咬住了匕首。与此同时,他的眼角掠过了一线银色,盗贼下意识地旋转身躯,扭动手腕,将匕首从小魔鬼的牙齿间拔出来,迎上如同翼蛇一般在空中飞舞的银绳:“克瑞玛尔!”他愤怒地喊道,一连三下,葛兰击退了银绳——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轻易受到胁迫的小盗贼了。但就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伯德温,以及李奥娜已经被法师们阻隔在葛兰无法碰触到的地方。
冲上来的骑士们则用长矛对准了躺在地上的梅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