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伯德温的手臂在他还在龙火列岛的时候就应该修护了,但麦基在他们分开之前,只为伯德温做了一次检查后就消失了,只是伯德温并不准备打破他的谎言,至少现在不,幸而他的秘银手臂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很大的问题,但可能,有些杂质还是没能被流动的秘银排除出去,在伯德温变化它的形态的时候,会感到疼痛与凝涩。
伯德温展开手臂的时候,房间里就没有其他人了,虽然盖文不是那么赞成,“我还没衰老到无法对付一只兔子呢。”伯德温这么说。
但事实上,伯德温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在骑士与法师检查麦基的时候,就看到了侏儒悬挂在内衣上的一块看似装饰品的东西——那可是一个大家伙,几乎覆盖了侏儒的半个胸膛,麦基说这是他用来抵充盾牌的,法师想要把它拿走,但伯德温一下子就把它拿到了自己手里——几乎一到他手里,伯德温就辨认出这就是他一直为之辗转难眠的符文碎片,它显然被侏儒伪装过,其他符文都是不规则的多变形体,只有侏儒手中的这块是圆形的。
侏儒麦基又是担忧,又是心痛地看了伯德温一眼,他不知道伯德温是怎么发现它的,在整个铁骨头城的矮人与魔鬼同归于尽之后,麦基从熔岩湖泊中把它重新捡拾了回来,他用矮人的金属和工具伪装了它,就算是法师与术士也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问题,但伯德温几乎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它,这让麦基想要最后拿出符文做砝码的想法成了绝望的泡影。
但伯德温的话重新让他点燃了希望之火:“你想要什么?”伯德温问:“我需要你的符文。”
侏儒舔了舔嘴唇:“我可以为你效力,”他说:“我是一个最好的工匠,这你知道,陛下。”
“对于你来说,这有些不公平。”
“这就是我想要的。”麦基说:“我累了,伯德温,我只想要……一个强有力者的庇护,然后做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好吧,”伯德温说:“但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和我说。”
—————
这片符文是火,它是那么灼热,足以穿透伯德温的皮肤,血肉直接刺入他的心脏。
伯德温把它和其他的符文放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停顿了,泰尔会接受吗?
不,他不会,即便伯德温将所有的符文祭献给泰尔,也无法让他的黑铁天平重新恢复平衡。
—————
李奥娜感到疲倦。
“只有这些吗?”她问。
“除非伯德温大人又有了什么新的爱好?”男爵夫人说:“否则您似乎无需为此担心。”
李奥娜的唇角轻捷地上扬,而后落下,男爵夫人的眼界还是小了点,不过让她误认为只是在担心伴侣的忠诚也是一件好事,毕竟男爵夫人的忠诚就像是深夜的露水那样随时都会消失,无论是因为来自于外界的震动还是因为暴露在阳光之下。
她知道麦基,但也正是这点,让她感到忧心——她等待着伯德温,但希望不是等到一句谎话。
第588章 新城【5】
伯德温仍然是爱着李奥娜的,即使被疾病与诅咒摧残过之后的李奥娜,已经像是一个与伯德温同龄的女性,银丝闪耀在她的赤发之间,皮肤遍布干燥的皱褶,眼睛也不如回到王都之前那样明亮莹润,伸出来的手几乎只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之前的指环,手镯都要重新打过,不然就会自己从主人的手指与手腕上掉落下来,她现在甚至很少戴上耳坠,因为她的耳垂薄得很容易撕裂。但这样的李奥娜,却让伯德温更爱她了,有时候,他觉得他们已经携手走过了三十年或是四十年,他们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嬉笑玩耍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阳光明媚,照耀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又永恒不变,就像是他们的爱情。
“怎么了?”李奥娜问道,偶尔她也会厌恶这样的自己,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她的心就忍不住感到痛苦和犹豫,以往的情感如同藤蔓般的纠缠着她的理智,让那个作为诺曼王女的灵魂举步维艰。但等到伯德温来到她的身前,用他那种笨拙而又直白的手段安抚她,宽慰她的时候,她又无法控制地想要原谅他。
伯德温没有说话,他站在门边,专注地凝视着李奥娜,就算是他们缔结婚约的时候,伯德温也没有这样认真而又热切地看过自己的爱人,“只是想要看看你。”伯德温说。
然后他就走开了,李奥娜低下头,继续批复各类文书,但她的心中始终在不安地翻涌不止,像是有什么最坏的事情即将发生,她蹙着眉,羊皮纸上的文字在她的双眼前晃来晃去,但她敏锐的头脑却根本无法解读出它们说了些什么,终于,李奥娜啪地一声,将笔直接扣放在信件上,墨水污染了一大片羊皮纸,并且有继续向下蔓延的迹象——李奥娜的手上也同样沾满了青黑色的墨水,但她只是猛地站了起来,宽袖掠过书桌,扫落了两支备用的羽毛笔。
她召唤了国王的侍从与骑士,但谁也没有看到伯德温离开她的房间后去了哪里,她回到房间后,招来了男爵夫人。
———
一只夜莺,也是一个用姓氏与身份作为伪装与掩饰的盗贼,比起其他夜莺来,他无疑有着更高的职业素养,他是唯一一个在最短的时间内寻找到伯德温的人,让他感到迷惑的是,诺曼的新王没有去往许多男人都心知肚明的某处奢华宅邸,也没有踏出王城,更没有去往酒馆或是弗罗的神殿,他所选择的道路,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是通往泰尔神殿的。
即便是夜莺,也不由得露出了诡异的神色,也许那些卑微的平民不知道,但他们很清楚,泰尔是个严苛而又固执的神祗,对于堕落者或是叛逆,他的惩罚或许不如一些邪恶的神祗残忍,但更能令人绝望与痛苦,至少他是绝对不会想要成为一个泰尔的牧师与骑士的——当然,他也不能。
“出来吧,”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夜莺一跳,但他并不觉得伯德温真的发现了自己,直到他明确地与伯德温对视了——他不得不在新王的注视下从树枝间显露出身形:“是男爵夫人的夜莺?”
盗贼晃动了一下脑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您怎么发现我的?”他好奇地问。
“因为我们身边曾经有个比你出色一百倍的盗贼。”伯德温说,比起葛兰,这个夜莺笨拙地就像是一只没了翅膀的鸭子。
夜莺恍然大悟,伯德温失去了与他继续对话的欲望,只穿着皮甲,紧身衣,裹着灰色斗篷的新王继续前行,正当夜莺想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视野突然颠倒了,或者说,它旋转着,夜莺感到自己撞击到了什么,紧接着,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往下坠落,在突然醒悟到自己已经身首分离的时候,他的思维骤然断裂了。
伯德温看了一眼倒毙的盗贼,心中毫无波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遭遇过的羞辱与折磨,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又一次地失败了。
他曾经想过将所有的符文重新聚合在一起,伯德温认为,他的同伴与朋友是不会拒绝他的,至于葛兰,他将会是自己的臣子,作为一个国王,他会补偿给这个盗贼更多与更好的东西——也许他做的还不够完美,但这不但是他的祭献,同样是他的虔诚与忠诚,他不知道泰尔是如何想的,但他已经做到了所有他能够做到的事情,是的,他曾经是这样想的,但在碰触到侏儒的符文碎片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击穿了他信仰壁垒的墙壁——它们真的能够换回泰尔的宽恕吗?真的能够让他赎清自己的罪过,重新回到泰尔的脚下吗?他不能确定,但难道还有比这更庄重,更珍贵,更值得人们赞叹的祭献吗?而且,伯德温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在隐约提醒着他,他从来就是一个阴谋的无辜祭品,如果他信奉的是其他的神祗,像是这样的祭献,哪怕只是几分之一,也足以获得神祗的谅解了。
诺曼王都的泰尔神殿在外城墙一侧,是一座高大而又方正的建筑,没有雕刻也没有塑像,比起罗萨达或是格瑞第,可以说是门庭冷落,毕竟商人们与爵爷们也只会在需要签订最为重要的盟约时才会来到泰尔的天平下发誓,愿意以泰尔作为婚约见证者的新人更是少之又少——泰尔是公正与正义之神,他的眼睛会注视着每一个在他的天平下起誓的人,没有一丝可以商榷或是转圜的余地,人类是有自知之明的,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有不得已或是出差错的时候呢?不能,所以如果可能,他们对泰尔总是敬而远之的。
伯德温曾经以为自己将会如养父老唐克雷那样,作为一个虔诚而又正直的圣骑士直到回归到泰尔的神国,但他错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的眼睛一样会被盲目与急切的迷雾笼罩,看不清前路,当他突然发现,自己要为赎罪付出多少宝贵的代价时,他几乎无法相信这都是他曾经做出的决定——但他的心中仍然有着微薄的希望,他带着所有的符文碎片来到这里。
作为一个背弃了泰尔教义的堕落者,伯德温距离黑铁天平还有数百尺之远的地方,就感觉到双足重如灌铅,而继续往前,他的肩膀上就像是压上了沉重的铁块,他起初还能摇摇晃晃地,佝偻着脊背往前走,在还有两百尺的时候,他就只能双手着地,像是一只野兽一般地用四肢爬行,还有一百尺的时候,地面就像是生出了荆棘与碎石,他接触地面的皮肉无不鲜血淋漓,膝盖与手掌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头;还有五十尺,黑暗仿若实体那样沉入他的四周,他就像是在泥泞中爬行,无形的毒液让疼痛侵入他的骨髓,到了最后的十尺,伯德温将碎片放在牙齿之间,他的四肢已经无法支托起他的身体,他只能如同蛆虫那样拱动着前进。
一个巡逻的骑士看到了他,但在他发出声音之前,一只苍老的手阻止了他,那是泰尔神殿的主任牧师,他看着伯德温,满怀忧虑和痛楚。
黑铁天平永远是冰冷和坚硬的,就像是泰尔的心,伯德温将碎片,还有他的血一起放入天平的一端,“我要衡量。”他颤抖着说,因为在这里的每一刻都会让他自己正在被无数次地撕裂:“我要衡量……衡量我的……我……的本心。”
双臂展开,有着五十尺之多,托盘也足以容纳下一只成年牡马的黑铁天平突兀地动了,它迅速地向一侧倾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看清,就像是它原本就是这么一个不平衡的状态。
伯德温跪伏在那里,他的眼睛最初是明亮的,即便实在黑暗之中,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随着天平的倾侧同样快速地黯淡了下去,他不甘心地俯下身体,用满是血痕的手指一点点地摸索着天平托盘垂下的一侧,那里没有碎片,只有他的罪,他从未以为过他的祭献可以一次赎清所有的罪过,但最少,最少可以有那么一点,哪怕是一道缝隙也好,但托盘就像是与地面焊接在了一起那样,没有缝隙,没有缝隙,没有缝隙——主任牧师可以看到,那个可怜的男人,甚至伸出舌头,用敏锐的舌尖去触碰他曾经摸索过的地方,但没有。
伯德温喘息着,他的胸膛紧贴着地面,面颊靠着冰冷的黑铁,“我为什么要信仰你?”他怨恨地说,完全不去顾及骤然变得灼热的天平,他先是在心里说,然后喃喃自语,之后是小声地咕哝:“我为什么要信仰泰尔?”他说,而后回答自己,“因为我爱我的养父,他希望我能够和他一样成为泰尔的追随者,所以我就去做了——我完成了需要成为一个泰尔骑士所要做到的每一件事情,二十年,我从未违背过教义中的每一条,我恪尽职守,履职尽责,爱护我的子民,忠诚于我的国王,面对兽人的时候,我从未恐惧与退缩,我爱我的妻子,珍重彼此之间的情感与过往,在我们的婚约名存实亡的时候,我甚至没有碰触过任何一个除她之外的女性……”
他一边说,一边突然觉得身体变得轻松起来了,天平的灼热就像是不曾存在似的那样骤然消失,重新恢复到原先的冰冷坚硬,伯德温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看向被抬高到他胸膛位置的托盘,“我曾经那样地尊崇您,泰尔,我以为您会看到我,看到我的纯洁与虔诚,但您没有,”他怨恨地低声喊道:“您没有,您是那样的吝啬,您没有保护我的养父,您看着他蒙受耻辱,被迫承认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却是他不贞的妻子娩下的非婚生子为嫡长子,又让他在无穷无尽的战争中耗尽了心血凄凉地死去,除了一个养子之外,甚至没有人可以继承他的领地与姓氏。而我呢,你也没有爱过我,”伯德温一把从托盘中拿走了所有的符文,现在,他已经能够站立起来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响亮,“您对我不屑一顾。是的,您无视于我用生命与苦痛为您博下的荣光,功勋,也无视于我充满了感激之情奉上的祭献,您没有保护我的荣誉,也没有维护我的婚姻,拯救我的妻子,您看着阴谋在黑暗中酿造与生成,却不愿意给我一点提醒,您任由他人让我蒙受了肮脏的罪名,在我即将滑入深渊的时候,您无动于衷,而我身在泥沼之中的时候,您却不介意给我加上更为沉重的枷锁!”
“您是个怎么样的神祗呢?泰尔,”伯德温喊道:“看看吧,看看您所做的一切,不,泰尔,您并不公正,也不正义,您只是一个虚伪的小人!”
泰尔的骑士们当然听到了,还有那些从睡梦中惊醒的牧师,但主任牧师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人可以越过那条无影无踪的界线,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神情也从愤怒变作了悲哀,一些骑士低下头去,他们听到了泰尔的叹息,灼热的眼泪从他们的眼眶中流了出来,今天他们看到了堕落与绝望,活生生的,是那样的详尽与真切,恐惧笼罩在他们的心间,他们以后或许还要面对很多的事情,但伯德温将会是他们心路上最为沉重的一座罪碑。
“我不再信仰你了。泰尔。”
伯德温最后说,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他的前路一片黑暗。
第589章 新城【6】
李奥娜并不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些什么,但她能够发现伯德温似乎又是那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了,他不再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嫉恨与敌意。
他仍然不太涉足政务,但他也会在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帮助李奥娜稳固他们的统治——在葛兰与他们成为敌人之后,犹如溃散的毒瘤那样分布在诺曼的每个角落的盗贼公会可以说是一下子失去了控制,精悍的盗贼与刺客们遵循葛兰的命令将自己隐蔽了起来,而他们的弟子与学徒却被释放了出去,他们就像是生长在原野上的荆棘,在阴暗之中肆意地蔓延伸展,由于兽人的肆虐而变得薄弱的庄园与城市们成了他们妄为的乐园,诺曼的民众,还未来得及脱下悼念亲人的灰袍,就不得不面对来自于人类的恶行。伯德温将他的骑士们召集了起来,先从王都周边的城市与领地开始,而后一步步地拓展出去,他在这些悲哀的土地上施行最为严苛的法令——当然,他已经是高地诺曼的王了,他是有着权力的,他和他的骑士们就是法庭和审判所,所经之处,不单单是黑暗中的产物,就连连一些渎职或是过于贪婪的领主也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有些大臣有所不安,因为新王的威望无疑再一次得到了提高,但李奥娜对于他们的劝诫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那么你们希望我怎么做呢?”王后问道:“把他拘禁在狭小的王都之中吗?但我记得,”她淘气地拿起一封信件,“你们看到他坐在我身边,翻阅我签署的文件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即将吞下整个高地诺曼的魔鬼,”说到这里,她的神色略微严肃了一点:“你们应该记得,高地诺曼的王并不是我,而是伯德温,我只是得到了他的同意,代为管理他的朝廷和臣子而已。”
“但那是因为您那时候贵体不虞,”一个莽撞的年轻爵爷忍不住喊了出来:“但是您现在已经恢复康健了啊。”
“然后呢,”李奥娜说:“让我重新从伯德温手中取回国王的冠冕吗?”她在看到有几个臣子露出了“也不是不可以啊”的神情时,心中不由得一阵气恼,她知道这些大臣们始终鄙夷着伯德不够纯净的血脉,她也知道,就连他们的两个孩子,也不免受到波及,就像是一些贵人的妻子们前来谒见她,看到了两个健康活泼的小王子,她们总是会暗中叹息,叹息些什么呢?固然,对于高地诺曼人来说,两个强壮的王位继承人简直就是上天赐予诺曼的珍宝,但如果没有卑微的血统掺杂其中就好了,甚至有人提起约翰王的臆想——他曾经想要和自己的侄女缔结婚约,想到这个,李奥娜就感到一阵恶心,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需要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同床共枕,只是为了娩下一个让他们认为血统纯净的孩子。
或许有那么一天,她或许会将这些人全都投入到父亲的监牢中,就是他曾经带着李奥娜去看过的那些,但李奥娜又总是犹豫不决,毕竟这些人对于高地诺曼来说,仍然称得上是必须的支柱,或者可以把他们交给自己的孩子?“诸位,”李奥娜说道:“无论您们是如何想的,但我必须要说,我并没有再一次替迭王位的意愿。”她微笑着,但面容威严,让大臣们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的父亲,诺曼的老王,他在铁王座上坐着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战战兢兢,俯首听命,他们也意识到自己正在染指一个国王,或是女王的权力,企图让她按照自己的话去做,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这都称得上是一个危险的举动,李奥娜虽然带着王后的冠冕,但她仍然是个海曼,有伯德温为她把持着如今诺曼最为强大的军队,她可以不畏惧任何一个领主或是爵爷的威胁。
他们对视了一眼,深深地鞠了一躬,“如果这是您的愿望。”他们说:“那就如此吧。”
李奥娜并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能够如此之快地回复康健,是因为伯德温拿出了原应祭献泰尔的符文碎片,若是换了另一个人,譬如伯德温前一个妻子潘妮,或是黛安,她们一定会认为伯德温的举动不但虚伪而且凉薄,并且从中生出怨气来,符文难道不是因为葛兰揭穿了他才愿意拿出来的吗?而且李奥娜确实几乎随时都会死去,王女必须承认自己也怨恨过,在请求格瑞纳达的克瑞玛尔殿下为她设法求取银冠密林的生命之水的时候,她就几乎放开了对于伯德温的期望——但当伯德温再一次带着符文走进她的房间,毫不犹疑地将碎片放置在她的身体上的时候,李奥娜还是任由泪水湿润了自己的鬓发,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一个安慰而又痛楚的微笑,直到伯德温俯下身来亲吻她。
她宽恕了他,而伯德温似乎也只需要她的宽恕。
对于大臣们的忧心,李奥娜并不是那么在意。伯德温并不是那种贪恋权势的人,他更愿意率领着他的骑士们在原野和丘陵之间奔驰,他是一只饱经风霜的鹰隼,虽然即将老迈,但仍然有着最为犀利的爪子与喙,应当翱翔于远阔天空之上的羽翼不应该因为他被诺曼王室最后的血脉所爱而折断,李奥娜也没有告诉大臣们,他们已经商讨过,在他们的长子满了十岁的时候,伯德温就会退位,重新成为公爵唐克雷,然后李奥娜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公爵夫人,如果可以,他们会在王庭继续生活十年,或是十五年,等到他们的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而他们的次子也足以负起雷霆堡这份重任的时候,他们会随着次子回到雷霆堡,在那个贫瘠而又寒冷的地方,在伯德温的故土上度过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
但这些事情,李奥娜并不想让大臣们如此之快地知道,他们不会因此而放下对伯德温的嫉恨,也不会相信会有人愿意放弃这么一个尊荣无比的位置,毕竟他们就不会,李奥娜可以斩下他们的脑袋,却无法扭转他们的想法,也许他们会认为,这只是伯德温,一个卑劣的猎人用以蒙蔽李奥娜的阴谋诡计,就像是他们总是将李奥娜当做一个幼稚的小姑娘,试着用各种方式来操控和引导她一样。
“伯德温现在在什么地方?”李奥娜应付完这些大臣们,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她的侍女轻盈地转到她的身后,将双手放在她的后脑上,轻轻地按揉起来,她的手指柔软又有韧性,就像是在跳舞,李奥娜要付出很大的自制力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呻吟起来。“陛下在多灵。”侍女温柔地回答到,当然,她也是夜莺之一,比起不自觉憎恶着男爵夫人与夜莺们的伯德温,对于他们,李奥娜的接受度要更大一些,毕竟他们确实有着一种令人沉溺下去的魅力——说起善解人意,大概永远不会有人胜过夜莺,就算是葛兰手下的那些盗贼——李奥娜想着,她们总是直接称伯德温为陛下,而不是带上他的名字,大多数臣子与爵爷们都会这么做,就像是要和他们所认可的陛下做出一个区别似的。
“多灵。”李奥娜重复道,她的唇角带上了一丝微笑,她还记得,自己放弃了姓氏与王位继承权,离开王都之后,与伯德温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多灵,而那一次,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
铁水奔涌而出。
工匠们几乎被这个景象迷住了,他们甚至无法动弹,铁水从熔炉中倾倒在沟槽里,只差一点就要满溢出来,侏儒麦基,最先的时候,他们以为是个孩子的家伙大声地叫嚷起来,工匠们才想起接下来的工作是应该由他们完成的,铁水在他们的忙碌下流入预先准备好的模具,等到火红的颜色逐渐褪去,铁匠中最为老练的一个钳起其中的一枚,放在铁砧上敲了敲,“是这个声音,”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好像是。”
侏儒得意地抱起了自己的手臂,“继续。”他粗暴地命令道。
这次没有工匠再迟疑或是推诿了,他们在铁砧上敲打它,直到它逐渐成型,因为只是尝试而已,所以他们只是敲打出了一个简单的粗胚,而后打磨出锋刃,一个骑士在伯德温的示意下拿着自己的宽剑重重击下,那根只能说是开刃铁条的东西猛地在铁砧上跳跃着,蹦跳着落在地上,一个工匠喊叫着,因为他退让不及,被割开了大腿,血如同之前的铁水那样凶猛地喷涌而出,立刻有人扑上去用衣服堵住伤口,用手指捏着上方的血管,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坚持了十来个呼吸的时间,就凄惨地死去了。
伯德温感到了一丝不祥,在军队里,总有各种奇特的顾忌,譬如新的刀剑,如果首先落在了一个无辜人的身上,让不该丢失性命的人去到哀悼荒原,那么它就是邪恶的,如果可能,会被送到熔炉里重新融化,打造,又或是直接丢弃在河流与沼泽之中。但这还不能算是一柄武器,“他会被很好地安葬,”伯德温说:“他的妻子和父母,孩子,如果还有孩子,可以得到五百枚金币的抚恤。”
工匠们闻言脸上的哀戚少了很多,五百枚金币,已经是笔相当不错的报偿了,可能那个倒霉鬼终其一生也无法拿到那么多的钱,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都不至于因为失去他而颠沛流离,饥肠辘辘,那就够了。只是一时间,没人再去碰触那块开刃的不祥之物,伯德温的骑士似乎也有着他的忌惮,他只是将他的长剑展示给伯德温,黑铁长剑上出现了裂纹与缺口。
“这就是钢?”
“钢,加了一些东西。”侏儒麦基说:“它坚硬的就像是坚石,”他跳下高台,毫不在乎地捡起那块沾染着鲜血的钢块,然后将它固定在铁砧上,他用钳子夹住一端,把它往下折,旁观的工匠一边惊讶于一个像是小孩子的家伙能够有这么大的力气,一边无意识地向后移动了几步,他们可不想成为第二个不幸的死者,就算有五百枚金币也不行。
但那块钢并没有如他们所以为的那样折断,事实上,它被弯曲到几乎与另一端紧密接触了才被小侏儒放开,随着嗡地一声,它猛地绷直了,在人类的眼睛中留下模糊的残影。
“同时。”侏儒接着说:“具有着除了秘银精金之外任何金属也无法比拟的韧性。”他看了一眼白亮的熔炉:“但,最重要的物质必须在极端的高温中才能产生。”
伯德温点了点头,那枚符文将会为他产出无法计数的武器与盔甲,他可以武装起一整个雷霆堡的士兵,让他们有着好比爵爷们的装备,也有可能,在多灵城外的铁矿被消耗殆尽之前,他们还能够为整个高地诺曼的士兵们更换武装,无论是兽人,还是人类,永远别想再次侵入这个有着钢铁洪流的国家。
当他看见那股通红的铁水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地愚蠢,他早该这么做了,想当初,他为什么要成为泰尔的骑士呢?二十岁之前,他从未信仰过任何一个神祗,他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弓箭与匕首,如果不是老唐克雷的要求,他也许更愿意保持着与那个虚伪而又顽固的神祗的距离,但他从泰尔这里得到过什么吗?他并不觉得泰尔赐予他的可以等价与他的付出,他几乎相信了牧师们的谎言,错误地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架黑铁的天平上。
现在,他要改正这个错误了。
晚了一点,抱歉抱歉。
第590章 新城【7】
伯德温回到王都的时候,已经时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焦香气味。他和他的骑士们放松了缰绳,让马匹悠然自得地缓步前行,走过他们身边的人,一些是辨认出了新王的面容,而另一些却是因为灰熊的纹章,有少女向他们抛掷沾染着水滴的鲜花,也有游商投掷来香甜的果实,在年轻的骑士们轻松接到它们的时候,胆大的人就喝起彩来,这种以前会被认为羞辱骑士们的行为,如今在王都中非常常见,是的,哪怕这些孩子们已经是骑士了,难道就不是这些平民们所熟悉的隔壁的小混蛋了吗?
走在最前方的伯德温倒是没有人去打搅,认出他的人是出自于畏惧和尊敬,而一些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仍然可以从位置辨认出他是这支队伍的首领的人则保持着一贯的谨慎,只有一个小姑娘投掷而来的粉色蔷薇花敲打在了伯德温灰色的短发上,然后从上面跌落到他的怀里。她吃了一惊,并且明显有些害怕,伯德温捡起那束小花,向那个孩子微微一笑,唉,如果他能够在年轻的时候与李奥娜相逢,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有那么大了。
“陛下……”一个骑士低声问道。他不认为伯德温会因为这件小事而惩罚这个孩子,但作为国王的骑士,他有着自己的职责。
伯德温摇了摇头,慢吞吞地将花束扣在自己的别针上,“我会把它带回我的皇后,它们很美。”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抬起头来观望着他们的前路,最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到身后,而迎接伯德温的是围绕着王都的众多高塔,高塔之间的城墙上值守的卫兵已经看到了他们,黑铁的闸门在轧轧声中缓慢地升起,守卫们向他们的国王与国王的骑士们鞠躬,在经过甬道的时候,可以嗅闻见浓郁的新鲜油脂气味,还有类似于金属在火焰中燃烧的气味。在兽人们攻入王都的时候,他们没有保留甬道中的防御措施,或者说,他们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些被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铁闸门熔炼后可以武装一个部落的兽人,他们是绝对不会弃之不顾的,所以他们现在看到的黑铁闸门都是重新打造的,这对于空空荡荡的王都内库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如果不是他和李奥娜从极北之海取回的珍宝,整个国家的运转说不定都会因此而停滞下来。
但现在,他们有了更多的黑铁,还有凌驾于黑铁之上的精钢,侏儒麦基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他的符文碎片现在被紧握在伯德温的手中,如果他无法去到泰尔的神国,灰发的国王想,那么他就在地上打造属于自己的神国吧。
当伯德温思考着会令无数人为之大惊失色的东西,一边踏入王庭的时候,他看到了川流不息的仆役与侍从,在宽阔的庭院中,架设起了高高的篝火,像是要在这里召开一场盛大的宴会,但为什么不用王庭的大厅呢?伯德温的一个骑士拦住了一个形色匆忙的厨房女佣,她穿着一件粗陋的皮衣,以保证扛着的半只羊不会将血涂抹到珍贵的黑棉外套上,“发生什么事情啦?”骑士问道。
“殿下要招待客人呢。”那个女佣回答到。
伯德温满怀疑窦地走到李奥娜的房间里,王女的房间从暮色低垂的时候就被打开了遮盖着氟石的铜片,大块氟石的光亮让整个房间变得如同白昼,她神情严肃地垂着头,翻阅着一本书籍——不,是一本如同书籍般厚重的簿子,“吾爱。”伯德温快步走上前,匆忙而温和地亲吻了一下后,李奥娜再次低下头去,这次伯德温看清了那是一本账簿,新王几乎是本能地转过头去,如果说像是诗歌啦,律法啦,史书啦这些东西还在伯德温可以忍耐的范畴里,这些原本只应该由财政大臣关心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位骑士大人唯一的弱点了。
李奥娜忍不住笑了起来,伯德温假装没有看到,伸出手去握住了李奥娜的双手,把她从那本可怖的账簿边带开,“是休息的时间了,”他说:“还是这件事情非常紧急?”
李奥娜停顿了一下,就在伯德温以为这件事情不是他应该知道而设法改变话题的时候,他的妻子回答了他:“我在看我们还有多少武器和盔甲?”
伯德温站住了:“怎么了?”
“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李奥娜说:“你应该见见她,伯德温,那是一个勇敢而又聪慧的战士,她叫丑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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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鸡,还有她的同伴一派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在成为兽人的奴隶之前,他们也曾经是领主的子民,但要见到领主,对于一个平民来说,虽然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非常罕见,而且他们也不希望见到,因为很多时候,平民见到领主是在法庭上,下一刻就会有个平民被处于酷刑或是被绞死。也有些时候,像是平民要缔结婚约的时候,也同样要征求领主的同意,他们会被领到领主面前,让领主亲口说声同意。可能会有人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当然是好事,我是说,婚约,但平民在缔结婚约的时候需要向领主交纳的税金就不是了,这种税金一般来说是一口可以放得下新娘臀部的铁锅,平民们往往需要卖掉家中所有的牲畜才能请求铁匠为自己打造这么一个黑黝黝,沉甸甸的“税金”。
他们之中也有猎人和手工艺人,还有游商,但他们同样要为尊贵的领主服役,猎人们看多了在协助领主狩猎的猎人受伤,致死后不但得不到抚恤,还会被抢走仅有的积蓄与房屋的事情,手工艺人也会因为无法按时交出让领主满意的作品而被砍掉手指,驱逐出城区,至于游商么,作为无法缴纳大笔税金与供奉的他们,从来就是领主的骑士与管事欺凌掠夺的对象——有些人,甚至连自己也成为了被卖出的货物,他们就是这样成为兽人的奴隶的。他们对兽人有着刻骨的仇恨,但对那些爵爷与贵人也没什么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