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回道:“她叫绣娘,今晚上杜六爷点名要的……”
“是她陪的杜奎绍?”吏目神情一凛,转朝绣娘道,“先别哭了,你见着害人的凶手没?”
鸨母插嘴道:“害人的是女鬼……”
吏目哼了一声,没理会鸨母,只是向绣娘不住追问。
绣娘拭了拭眼泪,缓缓抬起头,“回官爷话……我什么也没见着……先前杜六爷要吃酒,我见房里没了,便去厅上取。没承想等取酒回来,却遇到这般惨象……我吓得脚软,跌在树下便动弹不得……你们过来时,我还当是来杀我的呢……”
说着,绣娘悲从中来,伏在鸨母身上,又低声呜咽。
见绣娘那怜楚模样,吏目倒先信了几分。又瞥见那槐树下散落着壶盅酒具,心中越发的确凿。
“看来这女子确不知情。”吏目一面思量,一面转到死尸旁边。
那尸身上并无伤创,衣衫也算完好。脑后的辫子散乱开来,毵毵地覆住了头脸。
吏目用刀尖拨开乱发,不禁骇的倒退一步。只见杜奎绍两目凸鼓,眼白里全是血色。鼻头塌斜,嘴巴大张,满脸横肉全打着拧,扭曲得都没了人样。两条胳膊蜷僵着,手指如鸡爪般抠在地上。砖面上,竟被生生抓出几道浅痕。
一个兵丁探过来,也被死尸的模样唬了一愣。“真够吓人的……他就是那个杜奎绍?”
吏目点点头,定了定心神。“没错,我见过他几回。他尸身上没什么伤口血痕,莫非是中毒而亡?”
“不像,”那兵丁摇头道,“听说中毒的人嘴唇发紫,肤色变深,这死尸也没那样啊。我觉着吧,他像被吓死的……该不会真是什么女鬼索命吧?”
吏目一嘬牙花子,“我也正犯含糊呢……先不说做这案的是人是鬼,单任杜奎绍这身份,就十分棘手啊。这人手眼通天,他这一死,少不得要闹出些风风雨雨……”
“可说是呢,”兵丁道,“上头最烦这等麻烦,若知道是咱们揽下了这桩案子,指不定要发多大火呢。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何苦做来?头儿……要不咱撤吧?就当没瞧见!”
吏目叹道:“来都来了,这么撤了铁定不行。”
兵丁问道:“那怎么办?”
“好办,”吏目眼珠子一转,“这种案子,又不止咱们能管。移交给顺天府不就行了?”
“对啊!”那兵丁一乐,“那顺天府有个姓冯的,专好断这类案子!头儿,您这一手真高!”
“别啰唆了,”吏目吩咐道,“你们把这里封住,别乱动尸身物什,我亲自去趟顺天府。等他们的人一到,咱们就赶紧撤!”
吏目说完,便马不停蹄地奔往顺天府。来到府衙前,将名刺递与值夜差役,就候在一旁等信。
接到通传,新任府尹李希杰有些不悦。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将拜帖随手一丢。“那人找本府做什么?”
差役回道:“他只道有桩人命要案,来请大人定夺。”
“人命案?那去瞧瞧吧。”李府尹无奈,只得更衣入堂。
见了府尹,那吏目忙施礼参拜,后将莳花馆的事,大致一说。
李府尹听罢,拈着颔下短须,冷笑道:“既然你们发现了凶案,为何不去兵马司上报,反跑到我这顺天府来?”
“这……”被问中心事,吏目不免言语吞吐。“卑职……卑职也没考虑那么多……”
“哼”,李府尹道,“是怕破不了案,这才想着推诿塞责吧?”
吏目慌得直擦汗,“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李府尹没理会,暗自思忖:自打接任了顺天府尹,还没正经施展过。不若就借这桩奇案,在僚属面前立立威风。
想毕,李府尹便道:“罢了,这案子本府接了!”
“谢大人成全。”吏目大喜过望,忙叩首不迭。
李府尹着人唤过鲁班头,让他与冯慎一同,接查此案。鲁班头领命,点起几名衙役,与那吏目一伴,又赶至冯宅。
打赶尸案后,鲁班头对冯慎,不似之前那般倨肆。故来在冯宅,他特意轻声叩门,免得冲撞了冯家人。
冯全闻声开门,得知有紧要公事,连忙唤醒了冯慎。冯慎一听,赶紧穿戴整齐,来到门外。
“冯经历,”鲁班头一拱手,“出人命案了,大人叫咱俩过去验验。”
“哦?”冯慎一蹙额,“案发何处?”
吏目接茬道:“是在莳花馆里。”
话音未落,冯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语:“莳花馆?那是啥地方啊?”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香瓜听得动静,也起床跟来。
“不要乱打听,”冯慎将她一拦,“快回自己屋去。”
“俺就是问问”,香瓜小嘴一噘,“那莳花馆到底是啥好玩的地方哪?”
鲁班头心粗肠直,脱口回道:“能是啥地方?窑子!”
“啊?”香瓜登时傻了眼,“冯大哥,你们要去逛窑子啊?那可不成!”
冯慎苦笑不得,也无暇理论,让冯全看住了香瓜,便与鲁班头一行,赶往莳花馆。
待来到莳花馆,已是晨曦微露,天光欲晓。刚踏入西跨院,众粉头便围住那吏目,纷纷诉起苦来:
“官爷,人又不是我们害的,你叫人看住我们干吗啊?”
“是呀,都折腾一宿了,腰都快站断了……”
听得众粉头罗唣,冯慎本不想理会。他将身侧避,欲绕过人群。可这一闪身,眼梢便瞥到了绣娘。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停住脚。这副容貌,竟与肃王画中女子如出一辙!
绣娘见冯慎正瞧着自己,忙将头脸低下。
冯慎不动声色,慢慢地走向了绣娘。“敢问姑娘芳名?”
绣娘粉颊红浥、泪迹犹湿,往后怯退了几步,嗫嚅不言。
吏目见状,便指着冯慎对绣娘道:“这位是顺天府冯经历,特意赶来查案的。问你什么,便要老实回答。”
“是”,绣娘喏喏,转朝冯慎道,“官爷唤我绣娘便好……”
吏目又插口道:“冯经历,那杜奎绍死前,就是由这绣娘陪侍。”
冯慎怔道:“那死者是杜奎绍?”
“是啊,您不知道?”吏目一愣,继而恍然道,“哦,这都怨我。光顾着赶路了,没把案子讲清楚。”
“不打紧”,冯慎摆摆手,“去看看再说。”
说着,几人也不顾粉头抱怨,转朝杜奎绍尸身围去。
来到跟前,鲁班头一耸鼻子,踢了踢尸首。“死的真是难看!”
“班头不可莽撞,”冯慎赶紧阻拦道,“若破坏了端倪线索,就无法查得其死因了!”
“还查什么啊?”鲁班头满脸的不在乎。“一瞅就知道是吓死的!”
“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冯慎问向吏目道,“尸身没被翻动过吧?”
“没有”,吏目道,“我吩咐过手下,让他们不得乱碰。不过……据那些娼流所言,这杜奎绍是遇上了恶鬼!”
冯慎一怔,“恶鬼?”
“不错,”吏目点点头,指着远处众粉头。“她们都见着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冯慎没作声,径自走到死尸旁,俯身验查起来。
“冯经历,”那吏目喋喋不休,“倒不是我轻信鬼神之说。这杜奎绍身上没伤没血,还真像是看到什么,给活活地吓死了……”
“没血吗?”冯慎一抬手,打断了吏目。“仔细看看那领口。”
听冯慎如是说,吏目与鲁班头连忙探头去瞧。那死尸衣领处,果然洇着一点圆圆的血迹。那血迹小如蝇头,若非冯慎指出,众人皆未曾留意。
“确是疏忽了”,吏目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冯慎轻轻翻开尸身衣领,发觉下面的皮肉,并没有破损的迹象。“还不好说……这血斑呈圆状,想必不是蹭染……”
鲁班头瓮声瓮气道:“那就是溅上、滴上的了!”
吏目也道:“我听老鸨说,杜奎绍还在莳花馆打砸了一通。会不会逞凶时,溅上了别人的血?”
想起杜奎绍曾当街掴得老汉嘴角出血,冯慎不禁点了点头,“是有这种可能。”
吏目推测道:“八成是那样吧。”
冯慎伸手捻了下领口血迹,又将指肚置于鼻底一嗅。“不对!时辰上对不起来。这血斑,并未完全干透。”
“还真怪了,”鲁班头挠了挠头,“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吓死的?”
“恐怕不是!”冯慎道,“常人乍遭巨骇,往往抱首捂胸。即便是惊惧过激引发骤亡,也不该出现如此死状。”
鲁班头不解道:“死状?死状又怎么了?”
冯慎指了指尸体手边,“此人死时,定是痛苦异常。那砖面上的抓痕,便证实了这点!”
鲁班头一拍脑袋,“也对啊!要是当场就吓死了,手脚登时僵直,哪里还能动弹?”
冯慎看了眼地上死尸,叹道:“这案子……蹊跷啊!”
见案情扑朔迷离,那吏目便欲早些抽身,他干咳两下,抱拳拱手。“冯经历、鲁班头,这里就劳烦二位。我与手下弟兄们还得巡夜,咱们就此别过?”
鲁班头虎眼一瞪,“天都亮了,还巡什么夜?”
吏目讪笑一声,颜面上有些不好看。
冯慎见状,连忙接过话来。“右堂慢走,在下公事缠身,就不送了。”
“冯经历少礼,后会有期!”吏目瞥了鲁班头一眼,气呼呼地带着手下离开。
鲁班头颇有些不忿,“这小子还挺横,有能耐自个儿查啊!”
“好了,不必与他计较,”冯慎劝道,“鲁班头,咱们先将尸身收厝,分派几个弟兄运回衙中。等问完了话,我想再细验一番。”
“成!”鲁班头一招手,几名衙役走上前来。“你们几个,把那死尸弄回去!”
“是”,衙役得令,四散忙活开来。
趁这工夫儿,冯慎又来在众粉头面前,询问起她们夜间所遇。粉头们见问,少不得添油加醋。一个个七嘴八舌,连说带比画。讲到怕处,自个儿都吓的毛骨悚然。
冯慎耐心听完,问道:“这么说,你们最初赶来时,那杜奎绍还活着?”
“是啊”,鸨母道,“当时他就站在屋檐下,我还叫他来着。结果吃那女鬼一扑,他立马便倒地死了……”
冯慎又问道:“那‘女鬼’当真悬在半空?兴许是站在了树杈上?”
“不会不会!”粉头们异口同声,“绝对是飘着的!脚底离地老高呢,我们这么些人,难道还都看岔了?”
“也是”,冯慎揉了揉太阳穴,“众目睽睽下,应不是虚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