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门下,铺一条“酒道”。大小商贩推车挑担,将成坛的佳酿,连珠价地运入城中。所经之处,糟醇沁脾、酒香扑鼻。
此处不光有美酒,各色货物,亦是琳琅满目。只因这里还设着税务衙门,总征入京榷税。衙署外,张贴有应税货项的榜文,不论行商坐贾,还是走卒贩夫,只要所携货物榜上有名,一律就地征税纳钱。
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京畿皇城,门路自要比别处多些。故一干商旅,纵愿缴了高税,也要入城贸易。因这个缘故,才使得崇文内外,车马骈阗、百业辐辏。
见冯慎还在张望,肃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咱们去城门楼子上瞧瞧!”
冯慎闻言,便与肃王弃轿,双双来至城根。
此时的崇文门,已在版筑外,包砌了一层砖石。然几遭兵燹,城墙上不免坑痕凹陷、参差不整。
二人沿着坡道,拾阶而上。不多会儿,便登上了城楼。扶住了雉堞,肃王极目远眺。累累棚肆间,栈货高叠。汗牛川息络绎,市聒纷遝嘈杂。
肃王叹口气,手指城耳一侧。“每每瞧见那里,本王这胸中,便是积愤难平!”
冯慎顺势望去,只见城侧耳岗,塌圮着一座箭楼。庚子国变时,此楼为洋兵火炮崩毁。待祸乱弭消,朝廷却因割赔战款,而致国库虚匮,无力将其重葺,任由它荒废至今。
这坍垮的箭楼,仿佛是道疮疤,硬生生烙记在破败的城墙上。遥忆起昔时国耻,冯慎伤恚填膺,不由得双拳紧握,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突然,肃王亢声诵道:“祸惊霄汉,缟素殷染,九州狼烟横遍。太阿倒悬,塞外夷曲,竟索哂面自弹。黔首涂炭,绝情雨,摧得鬓斑。泪溅,誓长驱千里,饮马胡川!”
闻听肃王倾愤成词,冯慎不禁大为喝彩:“王爷这半阕《宴山亭》,啸然激越,气概磅礴,颇怀岳武穆之豪壮!”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啊……”肃王苦笑道,“放眼当今庙堂,多是些昏庸之吏。文官婪财,武将畏死,一见洋人船坚炮利,便闻风丧胆、颤瑟求全……那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也无非是镜花水月。至于重拾旧山河……也怕是要白头等闲,空余悲切了……”
“王爷不必意懒心灰。卑职斗胆,也以拙词言志,来和王爷上阕!”冯慎说着,便低头沉思。踱了一阵,昂声吟道,“莫道少不经年,深衷尚有报,家国那堪?愿持钩剑,一举平蕃,何惧裹尸还?同袍砺兵,夜郎属,安敢妄言?当关,引长弓,羌雁尽穿!”
“好一个‘羌雁尽穿’!畅快啊畅快!”肃王叫绝道,“你这番激昂壮志,着实让本王欣慰。后生可信,后生可托啊!”
情挚之下,冯慎字字铿锵。“王爷倚畀之重、期望之殷,卑职愧不敢当!然我辈正值韶华,理应发愤图强。终有一日,定将那干番邦外寇,尽驱出我华夏国门! ”
听了这话,肃王脸上倏地一僵。“不对啊!只顾着慷慨陈抒……本王竟不知不觉的,把自个儿也绕进去了……冯慎啊,在你们汉人眼中,我们旗人,不也正是那鞑子吗!?”
“王爷明鉴!”冯慎自觉失言,恇骇道,“卑职万无此意!”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本王与你逗个趣儿,怎还慌成这个样子?想当年顺治爷入关后,便教谕百官:‘文教是先,经术为本。满汉子民,一视之仁。’此后又令满人尊儒圣、习汉学,弄得我们这群‘鞑子’,也张口之乎、闭口者也了……唉……本王也知道,颇多汉人不服满治,视我们为外族蛮夷……可再不济,咱满汉也是黄肤同种,总比那红发碧眼的洋毛子亲上几分吧?毕竟我大清入关近三百年,吃惯了汉家粮米,早已将这里当成自个儿家园……再要离开,却是舍不得喽!更何况外敌当前,理应抛却畛域之见。满汉齐心,不分彼此!”
冯慎拱手道:“王爷见教的是……”
肃王点点头,又道:“哦……本王还得啰唆一句:冯慎你心意拳拳,其情可表。然当着外人面上,方才那番言语,却休也再提。留神佞徒别有用心,告你个影射之罪!”
“也就是当着王爷面,卑职才敢这般无状……”冯慎拭了拭额头细汗,笑道,“再者说了,卑职口出孟浪,实因王爷那番忧国之情,这才有感而发啊。”
“你这小子啊,”肃王摇头笑道,“竟还赖在了本王头上?哈哈哈……”
正笑着,城楼下忽然传来喧嚷之声。二人齐怔,忙探头下望。只见守城兵丁围着个村汉,在不住地吆喝驱赶。
那村汉挑了两只笸箩,笸箩里盛满了紫黢黢的小果。他骨瘦如柴,不想却是好大嗓门儿:“我卖些自采的桑葚,给婆娘换些针线,你们凭什么不让!?”
兵丁们齐上前推撵,“要卖就交了税钱去城里,在这官道上铺地支摊算什么鸟事儿?快走快走!”
村汉怒道:“卖这桑葚,原也只挣点薄头小利。我挑了二十多里地,连口干粮都没舍得吃!若再交那税钱,还能剩几个子儿?”
“嘿!脾气还不小!”兵丁们脸一板,皆撸起了袖管。“要不是上头颁了新章程,爷爷们非赏你顿好打!快滚!再不滚,缴了你这担破桑葚!”
纵是那村汉颟顸,这会儿也瞧出要吃亏,跺脚狠啐了一口,扛起扁担便飞跑。
“他奶奶的!”兵丁们也不去追,骂骂咧咧的,又陆续回到了岗哨上。“真算便宜这小子了!要是在往常……哼哼……”
站在城楼上,二人恰好瞧个满眼。那村汉衣衫破旧,显然是贫苦之人。冯慎嘴上虽不说,心下却怀了恻隐。
肃王鉴颜辨色,已猜到冯慎心意。“税者,国家支度所依。不能因一人之悯,便失于稽查啊。”
冯慎微微点头,喟叹道:“只可怜民生多艰……”
“是啊,”肃王道,“战乱频仍,百业凋敝,朝廷尚主张轻徭薄赋……然偏有一干蠹吏,嗜财贪利,胃大难填!”
冯慎愤道:“这等赃官仗着职务之便,就借端盘削、勒掯苛索……简直是附骨之疽!”
“谁说不是呢?”肃王道,“这崇文监督一职,号称‘大清第一肥缺’。想那巨贪和珅,连任税关监督八载,不单自个儿敛聚成首恶,就连门下的管家,也因帮办榷务,搜刮到白银二十万两!早在康熙朝,翰林院有个叫查嗣瑮的待讲学士,感喟于税务弊滥,慨然诗道:九门征课一门专,马迹车尘互接连。内使自取花担税,朝朝插鬓掠双钱!”
冯慎问道:“双钱插鬓却是为何?”
“那时候的监督,是由宫里太监充任。商贩们进城,必要挑担推车。两手不得空,便提前在耳侧鬓角,各掖上两枚大子儿,任由守城税监取掠,权当是额外孝敬。”肃王说着,压低了声音,“其实到现在,那‘花担税’依然还有……咱们老佛爷的‘梳妆费’,便着落在这‘花担税’上!”
冯慎长息道:“经了这层层盘剥……那小本的生意人,也只挣些路费与功夫钱了……”
“这已经算好的了”,肃王道,“总比那背私酒的强!”
冯慎惑道:“背私酒的?”
肃王缓缓说道:“这崇文门既称‘酒门’,那酒水自是少不了。然酒一多,市价便会涨跌无序。故朝廷严令:京城中不得私开‘烧锅’。指定了一十八家大酒铺,统一纳税收售。这样一来,酒税自然加重,那些酿酒的小作坊,便承受不住。为了生计,唯有铤而走险,他们将酒灌入猪尿脬中,趁着天黑,偷偷逾城避税……这便是背私酒了……”
冯慎惊道:“城墙如此高陡,即便有坑洼勉强着力,亦是凶险无比啊!”
“岂止是凶险?简直是送命一般!”肃王痛心疾首道,“一年下来,那摔死的尸首,也不知抬了多少具……百姓暗地里,已将这崇文门,称作是鬼门关了!”
言讫,肃王唏嘘兴叹,冯慎也是心下凄凄。阵风吹掠城楼,呜呜作响。好似有无数亡魂,正在低低哽咽。
“王爷”,冯慎恺切道,“眼下您老兼任税局总监督,正好能将这税务,彻底整饬上一番!”
“冯慎啊,”肃王反问道,“依你之见,这税务又应如何整饬呢?”
冯慎正色道:“卑职以为,应从缮肃吏治上着眼!”
“不错!这话切中了肯綮!”肃王道,“不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本王接手税局后,首举便是查调涉税胥役。凡经查曾舞弊者,尽数革裁褫职。同时在各大关口街市,颁刊税则章程,严禁税丁吃拿卡要,若胆敢殴索商贩,一律拏获议罪。方才城下那幕你也瞧见了,要不是有章程严令拘着,那几个兵丁还顾那些?早就掀挑子打人了!”
“王爷英明!”冯慎道,“是应杀杀这股歪风邪气了!”
“小丁小役倒还好说,”肃王道,“只是越往上整治,却越是艰难。这崇文税关征纳百货,通兑银款无计无数。朝中大员个个都要借个由头,过来掺上一脚、硬分一杯羹!”
冯慎惊道:“他们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本王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肃王道,“以往商民入关,得由行头包揽上税。现在本王发下新法,直接由官家验货纳钱。这样一来,便没了中间环节,其他人再想从中抽厘饱私,却是万万不能!”
冯慎赞道:“王爷此计甚妙!”
肃王苦笑一声,“不过因此,本王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啊……你也知道,本王之前那府邸,原在东交民巷,庚子年被洋鬼子一把火烧了……本王领了崇文监督的差事后,那帮子大臣便纷纷上表,建议本王从税款里抽成,用以重建肃王府。没承想,朝廷居然还准了!”
冯慎皱眉道:“这帮人是何用意?”
“哼,他们想拉本王下水!”肃王道,“本王怎敢领这个‘情’?因此固辞不受。索性从荣禄手上买套旧宅,改成新王府,断了他们那点儿念想!”
重建的肃王府,坐落在北新桥南船板胡同里。规模不大,仅由几个四合院拼成。虽有房间过百,但远不及“铁帽子王”规制。
想到此节,冯慎不禁感而起敬。“王爷如此苦心,足令那帮贪臣汗颜自愧。想来,朝廷也应对王爷大彰其表吧?”
“哈哈哈……”肃王气极反笑,“你恰恰说反了!”
冯慎愣道:“说反了?”
“是啊”,肃王叹道,“本王整治纳课,一来让税吏无法徒滋勒索,二来也充实了国库。可这么一搞,却断了不少人的财路。于是乎,本王就成了那众矢之的喽。后来老佛爷听说了这事,便将本王传到仁寿殿上。本王把税局新章一奏,老佛爷顿时不悦,最后冷冷地撂下句:‘若都照肃王这么办,将来还有谁肯做这崇文门监督’?”
冯慎胸口起伏,“王爷……您老受委屈了!”
“这倒不算什么”,肃王道,“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不过,本王身兼数职,无法样样亲彻……冯慎啊,你来帮着分担些如何?”
“帮?”冯慎问道,“卑职怎个帮法?”
“是这样”,肃王笑道:“崇文税署中,正缺个帮办委员;还有稽查税务的海巡司里,恰巧也少个巡检使……这两个职位,不需朝廷奏派,本王自可委命。嘿嘿……冯慎你也学学本王,把这二职一并兼了吧!”
冯慎慌忙辞道:“卑职对榷务一窍不通,不堪当此二任啊!”
“慢慢就会了,”肃王拍拍冯慎肩膀,“你文武双全、处事缜密,这两要职,舍你其谁啊?哈哈哈……”
“可是……”冯慎急得额头见汗,“可是卑职……”
“哈哈,”肃王笑道,“你那点儿心思,本王岂会不知?是放不下缉捕审案吧?”
冯慎赧然笑了笑,“王爷慧眼如炬……”
肃王道:“刑审诸事,亦归在统领衙门司职之中。若日后有什么要案,本王允许你同巡捕营一并协查就是。然相较于断案,民生才是大计。对待涉贸税课,更应悉心办理。不可因私人偏好,就厚此薄彼!”
冯慎神情一凛,“卑职定当兢兢业业,不负王爷厚望!”
自打接了崇文门的差事,冯慎便革除流弊,维正清源。稽税核员等诸务,无不躬亲而为。胥吏不敢狎故牵掣,商户亦无避税偷课。使得那涣散的榷务,大有起色。贸易交通,货额盈余,崇文门下,又呈欣荣一片。
时光荏苒,一晃数月。赤日炎炎,已为夏至。芳菲歇去,暑气渐盛。池畔间蛙鸣阵阵,荫木中蝉噪不歇。
这天午后,气闷若蒸。冯慎批阅完公事,颇感憋躁,索性离了署衙,出城关巡视。
刚到崇文门下,便刮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枝摇叶动,尘沙飞散。见空中铅云密布,冯慎知暴雨将至,忙一闪身,钻入了城门洞中。
冯慎方立稳脚,便觉头顶一暗。眨眼之间,电光烁烁,雷声隆隆。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将下来。顷刻便骤雨覆盆,滂沱如注。
城洞中,挤了不少躲雨的行人。雨水潲入,携来丝丝凉爽,将之前的酷热,尽扫而去。
突然,从雨幕中钻进几个官差。他们从头湿到脚,公服全溻在身上,衣梢袍角,不住渗下水来。打头那个一进来,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鬼天气!日头原还老大,转眼竟下起雨来!啊啾……啊……啊啾!”
听着说话声耳熟,冯慎忙转眼瞧去。见是鲁班头与几个衙役,赶忙抬手招呼。“鲁班头,诸位兄弟!不想在这儿碰上了。”
“哈哈,是冯经历!”衙役们见是冯慎,纷纷围了过来。
“还叫什么经历?”鲁班头笑骂道,“得叫巡检或是帮委……算了!太拗嘴,我一时也改不过口来!”
“哈哈哈,那就照旧,”冯慎笑道,“你们这是打哪儿回来?竟淋得如此狼狈。”
“别提了”,鲁班头拧着衣裳上的水,道,“去宛平跑了趟差事,刚回到城下,便赶上了这场急雨……啊啾!”
冯慎忙递上块帕子,“先擦干头脸,留神伤风。”
鲁班头接来,又挑了处人少的地方,众人聚着叙旧。
一个衙役羡慕道:“冯经历,你现在身兼两职,可比在顺天府威风得多了。”
“兄弟哪里话,”冯慎一笑,“都是给朝廷当差,尽自己本分罢了。”
“唉”,鲁班头叹道,“总比我们强!跟在李希杰手底下,成天受些个鸟气!”
“谁说不是?”众衙役也都抱怨起来,“李大人那脾气不是一般大,动辄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冯经历,你们海巡汛弁还招人吗?要不你去跟肃王爷说说,我们跟着你干得了!”
“这我可做不了主啊,”冯慎摇头苦笑,只得将众人好言劝慰一番。
又聊了一会儿,外面乌云推散,雨势稍歇。稀稀拉拉的,只飘着些雨星儿。躲雨的人,皆三三两两的去了。众衙役见状,便也欲作别。
知他们要回衙复命,冯慎也不多留,刚送出几步,耳边却听得城外传来一声哭号。
冯慎心下一紧,忙快步抢出城门。鲁班头见事出有异,也领着衙役折了回来。“有人在哭?出什么事了?”
冯慎摆摆手,只是竖起耳朵,凭声辨位。“是妇人在哭,只是离得太远,听不真切……像是在护城河那边!我去看看!”
说着,冯慎也不顾脚下泥泞,纵身奔出。众衙役放心不下,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崇文门外,掘沟成河。两侧堤岸,也为土夯。年深日久,河堤受雨水冲刷,土石积沉,渐渐淤塞了渠道。加上朝廷失于疏浚,使得河床越抬越高。然这护城河,毗接通惠河的漕运码头,临近码头的河段,却时常有漕工挖淤护渠。积泥来不及倾散,便索性压在另一端。因此这护城河分作两段。一段浅可见底,一段深似潭渊。
出事的,正是那水深的河段。当众人奔至那里时,却见一个妇人哭倒在岸边泥浆里,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只小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