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痢眼跨过昏迷的二人,一瘸一拐地挪到洞道入口,掏出支鸭嘴短鸣镝,用力地抛出井外。
鸣镝打着急旋,直直飞向半空,受风而响,铮铮之音大作。
弄完这些,疤痢眼又折回挂水靠的地方,踢了冯慎一脚,骂咧咧地倚壁而坐。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入口处降下一个人来。探头探脑的,正是之前那假瓦匠。
那假瓦匠长舒口气,冲疤痢眼赞道:“你的本事,我算是真服了!井里扔着俩儿,这里还栽着俩硬茬儿……哎?你没事吧?”
“没事个屁!”疤痢眼大为光火,“这满脚血你瞧不见啊?你他娘的就顾着自个儿躲!若不是他俩儿中了迷药,老子这条命都得交代了!”
“别急眼啊,”假瓦匠赶忙道,“我那不是权宜之计吗……”
“唉,”疤痢眼叹道,“反正这事算是办砸了,剩下那些兵,估计回去叫帮手了……这密道,怕是要藏不住了……”
假瓦匠一惊,“那咱得赶紧撤啊!”
“你也甭太慌,”疤痢眼道,“大半夜的调兵没那么快,况且官军又不晓得另外出口,就算来了千军万马,一时半会也攻不进这窄小的井道!”
“说的也是”,假瓦匠点点头,一指冯慎与香瓜,又在自己脖子底下一比划。“这俩儿留着是祸害,要不要做了?”
“不忙!”疤痢眼摆手道,“那小子大小是个官,先别把动静闹得太大,将他们掳回庄院,让统领定夺!”
“还得弄回去?”假瓦匠愣道,“你现在伤了脚,我一个人又不好扛他俩儿,这么长的道,要他娘的怎么弄?”
“说你笨你还真就是缺根弦”,疤痢眼努了努嘴,“平时运酒怎么运的?”
“运酒?”假瓦匠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地排车?”
“那还能是旁的?”疤痢眼笑道,“装在地排车上,别说就他俩儿,就是再来俩儿,也照样能推着走!”
“成”,假瓦匠抬脚便走,“那我上前面推车去!”
疤痢眼又嘱咐道:“别忘了拿捆麻绳!有布袋也取两个,以防万一,先给他俩儿套住头脸……”
假瓦匠答应着往前去了,没一会儿,便拖着辆地排车过来。
车子一停,假瓦匠又拿出绳、袋,将冯慎与香瓜绑好套实,双双扔在了车上。
待假瓦匠弄好,疤痢眼也一屁股坐上了车板。“哈哈,我脚伤了没法走,就跟你沾点光吧!”
假瓦匠点点头,扶稳了地排车,朝着洞道深处推去。
洞道里曲折蜿蜒,假瓦匠却驾轻就熟,一面前行,一面与疤痢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
行出很远,疤痢眼突然一拍脑门儿,“坏了!老子那杆麻紮枪还在外头扔着呢!”
“扔着就扔着吧,以后另打一杆就是了,”假瓦匠忧心忡忡道,“我现在犯愁的是,咱把这事办成这样,一会见了统领怎么说啊?”
“能怎么说?照实说呗!”疤痢眼漫不经心道:“好歹咱俩儿也是‘四魔使’,统领多少也得留点余地吧?再说了,这不还掳到个当官的吗?”
“唉”,假瓦匠还是愁眉不展,“这密道一暴露,就生生断了条大财路……统领能轻易饶了咱?”
“瞅你那熊样!”疤痢眼哼道,“不饶又能怎样?现在‘四魔使’中,青魅死了,白魉又不在,真正能倚仗的,也就你我二人!财路没了可以再辟,左膀右臂要是断了,可没那么好接!放心吧,统领是办大事的人,眼窝子没你那么浅!”
“但愿吧,”假瓦匠苦笑一声,继续埋头赶路。
一顿饭的工夫,地排车行至洞道后段。再往前,是个缓缓上升的斜坡,假瓦匠力贯双臂,将车子越推越高。
坡道尽头,筑着个大土台,疤痢眼仰脸高唤几声,洞顶便啪的打开条缝隙。
缝隙之中,探下一只脑袋。“什么人?”
“是老子我!”疤痢眼喝道,“少他娘废话!赶紧把悬梯放下来!”
听出是疤痢眼的动静,上面人不敢怠慢。洞顶一开,出口豁然变大。再听绞盘声辘辘,一架木制悬梯,慢慢降到了土台上。
悬梯才支稳,便跳下来几名劲装汉子。那些汉子身手矫捷,冲疤痢眼与假瓦匠见礼后,扛起冯慎和香瓜,匆匆上了悬梯。
密道这端,连通着一座大宅。出入的洞口,便掩在侧院花丛中的太湖石后。宅子很旧,周遭无有人居,廊院内外,只挂着寥寥数盏灯笼,借着黯淡光亮,一些家丁打扮的汉子,正抱着酒坛,堆码的井然有序。
一到了外头,疤痢眼便扯过身边一名汉子。“快说!统领现在何处?”
那汉子怔了下,忙答道:“刚领着我们转出批米酒,这会儿八成在西厅上看账吧。”
“你!还有你!扛着这俩点子随我们过去!”疤痢眼又道,“其他人都先停下手上活计,备好了家伙原地待命。对了,找人守着密道口,一有异动,立马来报!”
听着话头不对,那汉子小声道:“敢问二位魔使……是出什么事了吗?”
“瞎打听什么?”假瓦匠眼珠一瞪,喝道:“赶紧走!”
见魔使急了眼,那些汉子没敢再吱声,皆依着疤痢眼的吩咐,各安其位。
西厅之中,烛光摇曳。临窗一把官帽椅上,斜坐着一名胖大的男子,正捧着只三才盖碗,滋滋啜茶。
进厅后,两名汉子将冯慎、香瓜放下,便悄然离开。疤痢眼与假瓦匠对视一眼,轻声上前问安。“见过统领……”
统领又呷口茶水,将盖碗搁在桌上。“事办妥了?”
假瓦匠额头见汗,慌张道:“属下无能,被官军发现了……”
统领眉头一拧,却没有作声。
疤痢眼直了直腰,假意道:“我二人办事不力,请统领责罚吧。”
“责罚?”统领二目似刀,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四魔使于我尚虞备用处,好比那耳目股肱,岂能因这点小事,就苟责滥罚?金魑,你的脚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统领不怒反褒,疤痢眼反倒有些没了底气。
“真不要紧?”统领身形一突,陡然立在了疤痢眼面前。“我瞧那血可流了不少!金魑使,你劳苦功高啊!来,到我这位子上歇歇?”
望着统领眼中森然的寒意,疤痢眼顿时矮了半截。顾不得脚痛钻心,“扑通”跪倒在地。“统……统领息怒……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
假瓦匠也慌忙求情,“统领开恩啊……”
“哈哈哈,”统领面色一缓,杀气转瞬即逝。“金魑、紫魍,你俩儿何出此言啊?一条密道、一所旧宅而已,我何苦为难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呢?钱财身外物,再赚就行。只是这秘点儿一失,倒让众多兄弟,暂时无处存身了。”
“统领,”假瓦匠又道,“我与金魑逃离时,那些差人就已回去报信……想来这个时候,应该有大队官军朝这边赶来……咱们怎么办?”
“别慌,”统领轻描淡写道,“你俩迟迟未归,我便预感到不妙,已在暗中设下套,只等着官军自己来钻!”
“统领真是神了!”疤痢眼赞道,“只是如何设套,还请统领示下。”
“他们有张良计,咱也有过墙梯!”统领得意道,“你们想,这庄院极其隐蔽,官军不可能从地面上找来。等他们发现了古井下的入口,必然要进密道。那密道狭长,大队人马只得一字前行,等后援的官军全下到密道里,咱们就点上几桶火药,将这密道炸塌。管他来多少,一律都裹了粽子!”
“高!实在是高!”假瓦匠也喜道:“这样一来,就算炸他们不死,也能将出口封住,咱们一干兄弟,便可从容不迫地转到别处。”
“不错”,统领点点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想与官府闹成这种地步。毕竟咱羽翼未丰,过早亮翅,于己不利啊……”
假瓦匠越想越恨,走到冯慎身边,死命就是一脚。“从根上算起来,事全坏在了这小子身上!”
“哦?”统领看了看地上二人,不动声色道,“说说看,他是怎么坏的事?”
假瓦匠闻言,忙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假瓦匠只顾着飞唾沫星子,殊不知刚才那一脚,恰巧踢中了冯慎胁下章门穴。
章门脾募脏会,纳肝气息驻。受此重击,陡然生出一股剧痛。冯慎吸入的迷药本就不多,再经这急痛冲激,脑中一凛,竟缓缓醒了过来。
微微一动,冯慎便觉四体受缚,眼前一团乌黑,目不能视物。猛然间,冯慎反应过来:自己与香瓜追凶时,误中了歹人迷药,眼下不消说,八成已沦为阶下之囚。
然越是危急之境,越应沉着应对。冯慎强敛住内心焦躁,依旧未动分毫。
听得有说话声音,冯慎忙侧耳去辨。在滔滔不绝的,应是那假瓦匠;而时不时帮衬两句的,似为疤痢眼。这二人一搭一档,像是给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只听假瓦匠又道:“大致就这样了……统领,你说这事,也不全埋怨我跟金魑吧?”
冯慎暗暗纳闷儿,“难道是朝廷将官与匪类勾结?”
不及冯慎细想,那统领也道:“看来那公门之中,还是有点像样的人物啊……”
听了这句话,冯慎猛打个激灵儿。
这声音……耳熟!
正惊诧间,冯慎又听那疤痢眼道:“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勇有谋,确是块材料……像他这种人,想必在衙门中颇为上司赏识,所以我们将他擒住后,也没着急害他性命,挟以为质,到时候也好与官军交涉……”
“做得对!”那统领道,“被你俩儿一说,我倒对他起了兴致,若这小子肯反水……咱们尚虞备用处,又能添上一员虎将啊!”
冯慎身子又是一颤。这尚虞备用处……不正是那粘杆处嘛!?想起“鬼胎案”中,那青魅所做下的残暴恶行,冯慎便积恨难平。怪不得这伙歹人心狠手辣,原来竟是粘杆余孽!
“金魑”,统领又道,“这小子现在还昏迷着吧?”
“统领放心,”疤痢眼道,“中了我那迷药,若不使冰水去激,轻易醒不过来!”
“那就好。”统领说着,便走近了冯慎。“你把布套除了,我来瞧瞧他是怎生个模样!”
金魑答应一声,一把扯去冯慎头上布套。
布套一除,冯慎二目大睁。那统领不想他竟醒来,骇得倒退了好几步。
统领狠狠瞪了金魑一眼,面上满是愠怒。
冯慎盯着统领,一字一顿道:“曾三爷,果然是你!”
疤痢眼本已冷汗涔涔,听了冯慎这句更是傻了眼。“统领……你认得这小子?”
统领不置可否,阴沉着脸孔没吭声。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冯慎冷笑道:“曾三爷,几天未见,您就放着大好家业不要,倒跑这儿贩起私酒来了?”
“放肆!”假瓦匠喝道,“活得不耐烦了?敢这样跟我们统领说话!”
“统领?”冯慎哼道,“不过一介杀人越货的匪首罢了!”
假瓦匠大怒,抡拳就要打。可未等拳头落下,厅外便闯进一名汉子。
那汉子满脑袋急汗,有些六神无主。“统领、二位魔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别一惊一乍的!”疤痢眼骂道,“密道那边有动静?”
“是”,那汉子忙道,“密道里面,像是进来了不少人……应该都操着家伙,拿耳朵贴在地上,都能听见铁叶子唰唰响!”
“肯定是官军!”假瓦匠莫名亢奋道,“统领,那几桶火药埋哪儿了?我这便去点!”
“不!”统领突然拦道,“我刚才想了想,若是炸了密道、封了官军,咱们与朝廷这梁子,可就结得太大了!这样吧,先撤去入口悬梯,然后收拾细软,带着兄弟们速速离开庄院!”
“什么?”疤痢眼道,“统领,咱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
“是啊统领,”假瓦匠也满心不愿,“好歹也干它一票啊!”
“少啰唆!”统领脸一板,不由分说,“照我说的办!”
疤痢眼指了指冯慎,“那……他们怎么处置?”
统领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归置,我在这儿问他几句。一会准备好了,就过来唤我一声!”
疤痢眼与假瓦匠无奈,只得言听计从,与那报信汉子一起,退出了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