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几人走后,统领轻轻掩上厅门,回身冲冯慎道:“小兄弟……你认得我?你究竟是何人?”
“曾三爷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冯慎反唇讥道,“之前我冯慎,可没少与您一块遛鸟品茶啊。”
“难怪”,统领恍然道,“原来是曾三的相识……你就是冯慎?这名头倒是如雷贯耳啊,只不过我没想到,那大名鼎鼎的冯慎,竟会是这般的年少!”
听了这话,冯慎不由得将眼前之人,重新打量了一番。“难道……你不是曾三爷?”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统领神秘地笑了几声,面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好了,我是不是曾三爷,这点无关紧要。眼下事态急迫,还是长话短说吧!”
冯慎淡淡道:“想劝我入伙吗?”
“响鼓不用重锤敲”,统领笑道,“冯兄弟果然是聪明人!”
冯慎头一仰,“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别怪我心狠了!”统领笑容一敛,目露凶光。“我们底细全被你听去,岂能留下活口?”
冯慎眉宇紧锁,“容我考虑一下……”
“你最好快点决定,”统领道,“官军眼瞅着就要攻来,我没太多工夫与你耗费!”
冯慎暗忖:粘杆处的党羽,皆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自己若不假意应下,必将连累香瓜白白送命。权衡了一阵儿,冯慎才开口道:“加入你们,我能得什么好处?”
听冯慎口风松动,统领大喜道:“我直接升你为四魔使之首!至于富贵金银,自然不在话下!”
“那好!”冯慎又道,“先给我解了绳索,我帮你们对付官军!”
“好好好!你若沾上了官兵的血,就算是纳了‘投名状’了!”统领喜不自胜,从靴内抽出一柄匕首,当即便将捆住冯慎双脚的麻绳挑断。
冯慎原本是信口拖延,没想到那统领竟真的会割开绳索。双脚一松,冯慎便活动几下关节,慢慢站了起来。“劳烦把我腕中捆缚也解开吧!”
“成,”统领递刀欲割,突然狐疑地盯着冯慎。“哎?你该不是在诓我吧?若将绳子全解了,万一你……”
“你猜对了!”迟则生变,冯慎等不及双臂解脱,便暴喝一声,抬腿飞踹。
那统领冷不防,被冯慎一脚蹬在了胸膛。胖大的身子重重仰跌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从地上爬起,统领已是气极败坏,他挥舞着匕首,嗷嗷怪叫着冲冯慎扑来。
未等他近身,冯慎便腰马摆甩,足尖借势弹出,点中了统领手腕。那统领只觉腕上一麻,匕首脱手而飞。
若论功夫,似乎那统领略逊一筹。可毕竟冯慎双手被缚,一时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竟堪堪战成平手。轩轾难分间,厅门咣的被砸开,假瓦匠慌头慌脑地闯将进来。“统领,赶紧走!官军已到了侧院入口下,现在正往上抛钩子索呢!”
统领瞪着冯慎,气喘如牛。“等我先宰了这小子!”
“顾不得了!”假瓦匠急催道,“官军转眼便能攻到地面上,先走啊!再不走一切都迟了!”
“小子你记住!咱俩这笔账,还没完!”统领红着眼,疾疾冲出西厅。“兄弟们,我们走!”
众歹人一声呼啸,各自争车夺马,做鸟兽散。
片刻工夫后,大队官军从入口涌上,兵不血刃,团团把住了庄院内外。
冯慎刚出西厅,迎面居然走来了风尘仆仆的肃王。
“哈哈!”肃王朝着冯慎,当胸便是一拳,“就知道你小子命硬!快,赶紧给冯巡检解去手上绳子!”
一名官兵忙上前,几下便将绳索松开。
见冯慎手腕都勒得发紫,肃王关切道:“没再伤着哪里吧?”
“王爷放心,卑职无恙”,冯慎道,“王爷,您老怎么还亲自来了?”
“本王一接着信,哪还能坐得住?”肃王笑笑,“不瞒你说,在那古井边没寻到你的踪影,本王可着实慌了。后来在附近搜了搜,发觉地面上有打斗痕迹,本王便猜测你被人掳走。找来找去,在井下探到密道,顺着密道一路摸来,果然就找到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想起歹人曾打算炸毁密道,冯慎心中便是一阵后怕。他眼眶一红,动容道:“王爷千金之躯,竟为卑职身涉险地……若有个一星半点的差池,卑职就算是万死,也难赎其咎啊!”
“行了行了,说这些没用的干吗?”肃王四下环顾,“哎?那些个乱匪呢?”
冯慎回道:“大军攻来时,那伙歹人便四散而逃了。”
“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肃王一回头,“来啊!”
一名将官闻声赶来。“请王爷吩咐!”
“是这样”,肃王下令道,“那伙恶贼刚逃不久,你留下一队人手守着庄院,剩下的兵力分作几路,速去追匪,务必要尽数捉拿!”
“是”,将官应道,“末将这便着手调度!”
发下军令后,肃王便携着冯慎坐镇西厅。香瓜昏迷未醒,早有随行郎中赶来,将其抬到偏室调理。
冯慎方欲开口,一名浑身湿透的兵弁却进得厅来。“启禀王爷,已探明白了!那井下,还暗通着别处!”
肃王追问道:“还通着哪里?”
兵弁回道:“护城河。”
“果然不出所料!”肃王冲那兵弁道,“做的不错,回头来找本王讨赏。好了,你先下去吧!”
兵弁一揖,转身退下。冯慎看着肃王,有点不明所以。“王爷,您这是……”
肃王微微一笑,先卖个关子。“冯慎啊,在那密道之中,你就没发觉有什么蹊跷?”
经肃王提醒,冯慎猛然记起,“对了,卑职曾在那密道里,见到蓑衣、水靠等物,怀疑那护城河中的‘水鬼’,与这伙歹人有关。”
“不必怀疑了”,肃王笃定道,“就是他们耍的花招儿!”
冯慎道:“还请王爷明示。”
肃王点点头,道:“那口诡异的古井,想必你已见识到了吧?由于那井水中,封着两具汛兵的尸首。大队人马下井前,定要先将尸首捞出。为了捞尸,几名兵士破冰潜到水下,无意之中,竟发现那井底石壁上,还凿着另外一条密道!”
冯慎奇道:“还有另外一条?”
“对”,肃王继续说道,“那密道隐在水下,跟露出水面的那条正好高低相对。而连着铁龟腹下的那根铁链,就通入那水下的密道中!”
冯慎皱了皱眉,“密道开在水下……这不合常理啊。”
“本王当时也纳闷儿”,肃王又道,“这人又不是鱼鳖,如何在那注满井水的密道里通行?可当见了那些水靠后,本王突然反应过来……”
冯慎心头一亮,“他们凿设那条密道,是为了暗中潜游!”
“正是!”肃王接着道:“想通了这层,本王便派人潜入水下密道探察。想看看那密道,究竟是联通着何处。这不,刚才那人回来禀报,说是一直通到了护城河!”
经二人一番梳理后,那“水鬼扑人”的真相,便慢慢开始明朗起来:
崇文门东侧,与漕运码头相临。歹人们为避开税关,定是背运了私货,先由护城河潜下,再经水底密道,暗暗转入城中。
转运的途中,难免会被个把路人窥见。为求万无一失,歹人必会杀人灭口。将路人谋害后,歹人们又散出风去,假托是水鬼索命。这样一来,闹水鬼之说便越传越凶。渐渐的,人们不太敢靠近护城河,使得歹人再做那般勾当时,着实便利了不少。
而那根长长的铁链,横贯整条水下密道。潜在水中,不便睁眼视物,有那铁链作指引,便可稳稳当当抵达。并且用手牵把着链身,还能提高游速,对歹人来讲,无异于一石二鸟。
二人正说着,又有兵丁来报。说是已将院里院外都搜查了一通,除去查获了大批私酒、火药外,在后院之中,还挖到一个埋有尸骨的土坑。
肃王面色一沉,招手道:“走,去看看!”
冯慎闻言,忙快步随上。
数支熊熊火把,将后院映照的灯火通明。几名兵丁一面掩着鼻子,一面从掘开的土坑里抬着尸首。那些遗骸,大半已烂成白骨,仅有一具尸首,能勉强辨认出是个女童。
那童尸面目模糊,身上皮肉亦是青黑半腐。可冯慎只瞧了一眼,便猜到了这女童的身份。因为那童尸左脚上,挂着一只红布钉头的小绣鞋。
“王爷”,冯慎痛心疾首道,“这小姑娘……八成就是漕户家的女儿……”
“难怪在护城河里寻不见尸首,原来都被暗中拖到这里来了!”望着那累累尸骨,肃王满腔愤懑:“这帮子杀千刀的畜生,究竟是什么来历?”
冯慎道:“他们是粘杆处的残渣余孽!”
“粘杆处?”肃王一愣神,追问道,“冯慎啊,本王听说你入顺天府前,就曾跟粘杆处的残党交过手?”
“确是如此”,冯慎点了点头,“粘杆余党不单心狠手辣,行事亦如波谲云诡,诸般离奇手段,可谓是匪夷所思。就拿此番来说,光是那盛夏成冰的怪象……便令卑职大惑不解啊……”
“你说的是那井里吧?”肃王道,“哼哼,还真是巧了!他们那种把戏,本王恰好清楚。若揭穿戳破了,不过雕虫小技!”
见肃王安之若素,冯慎反有些讶异。“王爷,莫非您谙晓就里?”
“没错,”肃王反问道,“冯慎,你可知朝中有‘颁冰’之俗?”
“卑职略有耳闻”,冯慎颔首道,“听说这是延续了前朝旧制。朝廷每年冬令,都贮冰于深窖,存至次年夏令取出,赐给王公重臣用以消暑。”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肃王摆了摆手,“可你说的那种法子,已是老皇历了。现在非是存冰,而是造冰!”
冯慎大奇道:“造冰?”
“对,正是造冰,”肃王道,“当下内务府广储司的掌库,曾为本王府中包衣。此种造冰之法,便是他告诉本王的。其实说来也简单,只需往水中加掷一物,立等片刻,寒冰即成。”
冯慎问道:“不知是何物?”
“硝石!”肃王又道,“这硝石入水便溶,无论寒暑,皆可使水温骤减。若投放足量,纵是盛夏,亦能化水为冰!”
“竟是这样!”冯慎茅塞顿开,“在那密道之中,卑职曾见过几只空竹筐,想来那便是为盛倒硝石之用。”
“对”,肃王道,“只是本王想不通,那伙歹人存备下大量硝石,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
“恐怕不是,”冯慎摇了摇头,“若真那样,便有点小题大做了。他们存硝,八成是想配入硫黄、木炭,研焙成火药!”
“这帮胆大妄为的余孽!”隐隐之中,肃王感到事态越发严峻,“可那硝石的采运贩卖,需凭朝廷的官引……他们又是从何处购来这些许?哦,本王听说那硝可入药……难道是在各处药铺中搜集的?”
“王爷有所不知,”冯慎苦笑一声,说道:“除去那官家硝矿,民间亦有土法炼硝。”
肃王怔道:“这也有土法?”
“不错,”冯慎道,“这硝与盐同母,在潮碱之地,可谓遍处都是。像那井下密道的两壁之上,便析生着此物。用时只需从壁上刮取,注水煎炼后,另置旁器中。经待一昼夜,即可结成硝石。器中上凝者,唤作‘芒硝’,而晶长类齿者,唤作‘马牙硝’。若再想提纯,则需混入莱菔同煮,制炼成‘盆硝’。用盆硝所精调细配的火药,颇有那摧枯拉朽之威!”
肃王听罢,愁眉不展。“如此处心积虑……看来他们所图不浅啊!”
说话间,脚步之音纷至沓来,原来是前去追剿的官军,陆续地折回。
一见肃王,打头那将官便伏膝降跽。“末将无能,未能擒得逃匪……请王爷治罪!”
“什么?”肃王脸色一变,“你们这近百兵士去追,居然没能拿获一人?”
“末将该死,”将官叩首连连,“不瞒王爷说,这方圆几里内全都搜遍了……可……可愣是没寻到歹人的踪迹……”
“再去搜!”肃王喝道,“掘地三尺,也得将那伙暴徒擒住!本王还就不信了,他们能长翅飞了不成?”
“是,”那将官慌忙爬将起来,“末将这便去传令……”
“将军且慢!”冯慎叫住那将官,转身冲肃王道,“王爷,依卑职所见,即便再去搜寻,亦恐无功而返。”
“哦?”肃王蹙额道,“却是为何?”
冯慎道:“歹人出逃后,为防官兵追捕,定会化整为零。眼下,他们怕已混入城内、藏身市井。然京中门户何止千万?纵使调齐五营巡捕,也无从寻起啊!”
“说的也是,”肃王喟然叹道,“唉!本王真有点……有点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