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邓丽娟冷静下来,一把拉住男人的手,赔笑道:“大哥,别这样,今天这日子不合适。”
男人用力甩开邓丽娟的手,喷着满嘴的酒气骂道:“有他妈什么不合适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老狗在这一片儿是什么人物!”
小六捂着胸口,吓得面色惨白。
邓丽娟赶紧两手环绕,再次死死抱住老狗,哀求道:“大哥,别这样。刘老太太这才仙逝不久,真不合适。”
“老子说合适就合适!”老狗一把薅住邓丽娟的头发往外一推,邓丽娟重重砸到了车厢上,皮衣撕开了一道口子。
小六急得满脸通红,要上来拼命。老狗一甩手,眼看着一巴掌就要甩在他脸上,邓丽娟眼明手快,又一把抱住老狗,脸上依旧挂满笑意:“大哥,今天这日子,真别这样……”
“还他妈给我装!你们他妈不就是出来卖的!”老狗又是猛地一推,邓丽娟的额头一下撞出血来。
老狗最后这句话像匕首一样,一下刺到了邓丽娟胸口。她没顾得上擦血,瞄到地上一个空啤酒瓶,正要俯身捡起,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娟姐”。
是朱艳艳。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那套肉色短裙,右手拿着一个敲碎的啤酒瓶,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天气寒冷,浑身不住地发抖着。
“娟姐,我来帮你!”朱艳艳又是一声大叫。
这一下,老狗终于回头,看到了朱艳艳手中的酒瓶。
老狗并不惧怕,目露淫光,两步向前,讪笑着道:“你这骚货还想打人?”
“你不许动娟姐……”朱艳艳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不然老娘跟你拼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老狗怒骂一句,操起一根搭帐篷用的铁棍就要朝朱艳艳打过去。
“大哥!”就在此时,邓丽娟“唰”的一声拉开了上衣拉链,挡在了两人跟前,脸上再次堆满了笑意,“大哥,你误会了!”
“滚开!什么他妈的误会?!”
“真是误会!大哥!”
邓丽娟笑得情真意切,“啪”的一声扔掉了啤酒瓶,双手把上衣领口拉得更低,滚圆的胸部呼之欲出,那件鲜红的内衣像极了冬日里的一团烈火。她指了指“那团火”,冲大哥继续笑道:“您摸我。”
“啥?”
“他是男的,摸起来没意思。”邓丽娟指了指小六,又一把抓着老狗的手,按在了自己饱满的胸上,“您摸我,我的大。”
04
邓丽娟和邓丽君只差了一个字。
多年前,还跟着肖爷爷在乡下唱红白喜事的时候,就有个姓宋的男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你的嗓子比邓丽君还甜,你的舞跳得比邓丽君还好看,跟我去城里歌厅跑场,以后绝对比邓丽君还火,赚得比邓丽君还多。”
年轻时,她信以为真。可惜,虽然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命运却相去甚远。除了比那个歌星活得久一点,邓丽娟没一样比得上人家,到了这把年纪,还混在红白喜事上跑野场。
不过后来她也想通了。她出生的那个响水村,早年穷得响叮当,生下来的女娃有大部分都被淹死在响水河里。她爹懒,觉得响水河还要出门走三里路,太远,所以她两个姐姐都是直接在尿桶里溺死的。她运气好,托那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大伯的福,用三条烟从她娘手里换来了这条命。
大伯买下她,本来是想着给自己养老送终的。结果,邓丽娟长到12岁的时候,大伯动了歪心思。一次,邓丽娟洗澡时发现有人在偷看,她一瓢开水泼过去,把大伯烫伤了。那天之后,她就被赶出了那间破败的砖瓦房。
无依无靠的邓丽娟再次走了好运,被常年混迹在红白喜事上唱道场的肖爷爷接了手。肖爷爷对她是真好,教她认字,教她唱小曲,给她讲各路古怪神仙的故事,爷孙俩就这么相互依靠着,一起跑红白喜事,一直到她16岁。那年,肖爷爷得了肺水肿走了,邓丽娟又遇到宋铁雄,这才一脚踏进了深渊……
不过这爬呀爬的,又被她给爬出来了。如今一眨眼自己已经四十出头,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出来跑场,也算是继承了祖辈的衣钵。
“人啊,都有一条命管着。命就是一个箩筐,你出生就是落在这箩筐里,怎么蹦跶都蹦跶不出去!”
隆冬时节,天本就黑得早,到了这会儿,整个郊区已经一片漆黑,吵闹了大半天的盖灯仪式也已经结束,就剩下几个守夜的至亲,时不时哀号一句,听上去很是凄惨。
邓丽娟就这么深深浅浅地踩着雪,往后门处厢货车的方向走着,怔怔地想起多年前,肖爷爷跟她说过的话—如今看来,似乎还真是一步一步应验了。
邓丽娟叹了口气,借着雪光看了看手中那几张钞票,又是一声苦笑—刚才要账的时候,主家嫌弃帐篷老旧,上面还有霉斑,不吉利,原本一百五十元一天的租金,想要便宜五十。可她知道,这都是借口,肯定是那个老狗在使坏。
“早知道直接给人摸得了,还费那劲干什么?”邓丽娟懊恼地回想着演出时的场景,又从钱包里掏出几张一百,刚想打开车厢门,“吱呀”一声,车门被朱艳艳推开了。
看到邓丽娟,朱艳艳双眼一下红了,低着头,跟做错事的小孩一般,小声问道:“娟姐,对不起……主家……主家没有为难你吧?”
“你又没做错,对不起个啥?”邓丽娟扑哧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钞票,“哪个主家敢为难你娟姐?喏,一分不少收回来了。”
朱艳艳上下打量了邓丽娟一阵,确认她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心下来,转忧为乐,嘿嘿笑道:“就知道我们娟姐本事大!”
“行了,别拍马屁了。”邓丽娟上车关门,先是把手里的钱摸出两张一百,塞到朱艳艳手中,接着又多抽了两张,递给了后座上的小六:“小六今天受委屈了,多拿两百。”
小六没敢接钱:“姐,这钱我不要,我这些天一直吃你的喝你的,你今天为了我,还……还被人……”
“说啥呢!让你拿着就拿着,去买一身好行头,你娟姐有的是钱。”邓丽娟把钱甩到小六座位边上。
“别,娟姐,今天我表现不好,小六买行头的钱应该我来出。”
朱艳艳有样学样,也把手中的钱硬塞在了小六手中,这才拧了车钥匙,笨重的货车“嗡嗡”喷出来两个“响屁”,往市区方向开去。
夜已经深得像一个黑漆漆的无底洞,车道上几乎没几辆并行的车,朱艳艳开得平稳,车厢在黑暗中有节奏地摇晃,座位也偶尔发出“吱呀”的声音,配合着后视镜上吊着的相框来回摆动,像是催眠曲。后座的小六在行车后不久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邓丽娟转身给小六披上毛毯,心头一阵羡慕—年轻就是好,心里不装事,沾床就能睡。她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又点开了那部《牡丹亭》改编成的芭蕾剧目。
“又看呢?”朱艳艳嘀咕了一句。
邓丽娟没有回话,盯着屏幕里的人,眼都没眨一下。
“唉……”朱艳艳长叹一声,小声劝道,“姐,你别陷进去了,该放弃就放弃吧,你自己还要过日子的。”
邓丽娟依旧看得认真。视频里,那个叫曾星的男舞者把女舞者高高托举,就在到达最高点时,瞬间卸力,女舞者在空中翻滚着,落入曾星怀中,再借着惯性一甩,一个大跳跳跃而去,姿态优美至极,犹如仙女。
“娟姐……”
见邓丽娟不搭理她,朱艳艳没忍住,叫了一声,又忽然停了半晌,像是在回忆往事,又像是在组织语言,好久才看了一眼后视镜上吊着的相框,道:“袁姐的小孩都快考大学了,蒋姐也算事业有成了。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想一想?老这么耗在别人身上,也不是事儿啊。”
邓丽娟这下终于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抬头看了看相框—里面的照片已经有些年月了,照片中的四个女人穿得大红大绿的,冲着镜头笑得乐开了花。
见邓丽娟有些触景生情,朱艳艳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夏姨身体还好吧?”
“还行,就是关节炎经常发作,都是老毛病了,难治。”邓丽娟又重新看向了手机屏幕,像是赌气一般道,“还有,我不觉得我是在耗。”
“还不是耗呢,这都多少年了?你这人啥都好,就是碰上感情的事,就拎不清了。”朱艳艳被气笑了,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对了,那个姓彭的最近怎么……”
邓丽娟手一抖,猛然打断道:“别跟我提他!”
朱艳艳被吓了一跳:“不提就不提呗,咋忽然凶成这样?”
“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邓丽娟发现自己失态,赶紧转移话题道,“别说我了,你自己呢,你答应老吴了?”
朱艳艳抿嘴一笑道:“还在考察。”
“还考察呢?人家里那么大的产业,身高一米八几,除了比你大几岁,配你绰绰有余,而且还对你好,这不就足够了?哎,我说……”邓丽娟按灭手机,仰躺在了座椅上,她双眼滴溜溜地一转,“是不是他那方面不行?!”
朱艳艳笑了,浓妆也没掩盖住双颊的绯红:“说啥呢!我们都还没到那一步!我是担心李红兵……”说着,她的双眼黯淡下来,低声叹了一口气。
“那人又来找你了?”邓丽娟皱了皱眉头。
“我躲过去了。”朱艳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烟雾很快飘散开来,布满了整个车厢,“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也啥都见识过了,啥都不怕了,就算他真找到我,我也能对付。”
邓丽娟这次没阻止朱艳艳抽烟,她知道这话朱艳艳说得心虚。朱艳艳的前夫李红兵,她见过几次,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地痞无赖。为了摆脱这个人,朱艳艳不断换电话号码、搬家,但他就是跟狗皮膏药一样,总能黏上来。
朱艳艳也是因为这一点根本不敢回应老吴的示爱,生怕连累了别人。
车一路不停,经过了来时的牌楼坊。邓丽娟远远望了一眼,那边似乎还有警车闪烁着灯光。
“谢谢了,艳艳。”邓丽娟扯开话题,看了一眼后视镜上的相框,又认真地冲朱艳艳笑笑,声音难得地温柔。
“谢什么?”
“谢谢你刚才帮我啊。”邓丽娟又扭头看了一眼牌楼坊的方向,“要不然,你娟姐这会儿怕是已经坐牢去了。”
“呸呸呸!别说晦气话!”朱艳艳连啐了几口,前面路口很快拐弯,她把车开进了辅路。
05
雪停了,黑漆漆的夜空中还有几点残星。一路无话,厢货车就在这么几点残星的照耀下跑了三四公里。
邓丽娟忽然直起身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朱艳艳不由得微微摇头—前方不远处,星剧场三个偌大的字正在夜空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已经是夜里九点,剧场门口的广场上依旧停满了私家车,感觉今晚一定有一场精彩的芭蕾舞演出。
“行了,我就在这里下。”车刚停下,邓丽娟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惹得驾驶位上的朱艳艳长叹一声。
邓丽娟小跑着拐进边上的一条小巷—星剧场后方隔着一道围墙,是花园国际小区的大门。
进了一栋三单元的楼道后,她并没有进入电梯,而是径直小跑着上了三楼,飞快地打开了301的房门—三室一厅的房子面积不小,但客厅里除了简单的餐桌、茶几、一个掉了漆的电视柜,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家具。也正因如此,靠着墙壁的那个亮着红烛的神龛格外打眼。
没顾得上给牌位上香,甚至都来不及换鞋,邓丽娟径直走到卧室拉开窗帘,然后从书桌第一个抽屉里取出望远镜,对准对面的大楼—隔着一条单行道和两面围墙,对面的星剧场尽收眼底。
“好多人!”
演出已经散场,上千名观众陆续走出剧场。他们三三两两地谈天说笑,透过他们享受的表情,邓丽娟知道今晚的演出一定精彩极了。
她就这样一脸满足地看着,品味着,一度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就在这时,邓丽娟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娟姐,明天有个手机店的开业要跑,记得早点休息。”是朱艳艳。
“手机店?”邓丽娟一愣。最近事情太多,她差点把明天的演出忘了。
“对啊,不是上个星期就谈好了吗?”
“行,我知道了。你也赶紧休息去。”
邓丽娟挂了电话,重新拿起望远镜看向对面。只是,此时剧场外已空空如也。因为天气寒冷,人们的脚步都加快了许多。她不死心地举着望远镜,继续寻找着离场观众的身影。
可惜,在高倍望远镜的视野中,只剩下窗外的雪花不断坠落,不眠不休……
第三章 杀身之祸
01
落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依旧不见颓势。气温比前几天还要低,风依旧刮得狠厉,抽打着一切它能抽打到的东西,发出“呜呜”的声响。
赵亚楠双眼通红地翻阅着办公桌上一堆杂乱无章的材料,思绪纷乱。
只有一夜时间,她实在来不及将卷宗整理清楚,主卷、副卷、证人证词、搜查登记等都没有分类,材料还是散页的,尚未装订,已经在办公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她一份一份地仔细翻阅,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彭大毛,47岁,汉族,湘省星港市跳马县浮邱山村人,无业……”
法医在彭大毛的血液中发现了大量吗啡类成分,虽然之前在旅馆房间内搜查出了针头等物品,但是直到此刻才能真正确定此人吸毒。同时警方还调查了他的生平:
24岁时,彭大毛在星港建设路附近跑摩的,同年因猥亵妇女第一次入狱;26岁时,因打架斗殴被判一年监禁;30岁时,又因偷盗摩托车再次被判刑两年。三进宫以后,彭大毛不知在哪里染上了毒瘾,从此就靠着小偷小摸和以贩养吸生活。再加上他在整个湘省流窜作案,故而他频繁“光顾”湘省各大城市的戒毒所和拘留所,一直到半年前才消停下来。
吸毒成瘾的人有如此斑斑劣迹倒也不令人意外,可此时令赵亚楠头疼的是她当时在现场提出的四个破案方向进展都不顺利。
第一,对圆梦旅馆大门和楼道处的监控进行排查后,结果令人失望—案发前一天,彭大毛下午六点左右单独进入房间后再没出来,也没有其他人进去过。警方将旅馆保存下来的监控视频进行了排查,但是由于硬盘存储空间有限,只能回溯此前六天的内容,在这六天的时间里,彭大毛没和任何人有过来往,而且旅馆最近生意不好,监控中连一个生面孔都没有出现过。
第二,排查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也没有取得有效进展。彭大毛生前作奸犯科,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亲友对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与女性有什么情感纠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