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健全的家庭?父母双全就一定健全吗?行了,不要再说了,回去吧。”
“秋原你听我说,你现在只是因为陷入了困境,才会这样决定。工作和感情上都遇到了麻烦,她们几个想方设法要把你赶走,而我……我也不给你未来,所以,你潜意识里才把孩子当成唯一的……战利品。”
战利品?
秋原瞪大了眼睛,只觉血气上涌。
“你这个混蛋!”可是除了骂他一句之外,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如果打掉孩子,你的生活就会被全部抹去……千万别这么想,你还年轻,你的未来可以是另一番样子。我是个混蛋没错,我们或许不应该走到这一步。但你现在得相信我,生下孩子对谁都是灾难。”
正当僵持不下之际,宋先平的手机响了。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好不容易遏制住挂掉的冲动。
“在嘉园,出差呢。”他快速调整呼吸,平静地回应对方。
从他不敢怠慢的神情就能猜出来,电话另一头是他的妻子。如实交代参观交流的情况,并告知即将返程后,他忽然愣住了。
“好吧,我现在过来。”宋先平挂了电话立即发动引擎。
“我老婆也在这里,得接她一起回去,真是见鬼了。”
秋原心中一惊,居然要面临和他妻子同坐一辆车的尴尬局面。奈何交代行程的话已经说出口,宋先平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挂挡后,他为难地看着秋原,迟迟没有踩下油门。秋原领悟过来,下车换到了后排座。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辆抵达另一家大型购物中心。李萱提着两个纸袋从广场上小跑过来,身上披了一件淡粉色的羽绒外套,拉链头上还挂着标签。
“好看吗?呀,有同事在。”她钻进副驾席,向秋原点头问好,“你好,今天辛苦了。”
“不,还好。”秋原一下子有些词穷。
秋原在联洋成立两周年庆典时见过李萱一次。她当时穿着黑色晚礼服,站在父亲和丈夫中间,一副难以接近的样子。但今天却是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她比秋原大两岁,看起来反倒更年轻,也不知是不是着装打扮的缘故。秋原不自觉地移动上身,在后视镜中看了一眼自己略显憔悴的面容。
“特地过来买衣服?”宋先平问。
“是啊,没人给我买,只好自力更生咯。”李萱转头对秋原挂下嘴角,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又对宋先平说,“你还没回答我呢?这衣服好不好看?”
“嗯。”
“嗯什么呀,你都没看。”
“在开车啊。”
“很适合你。”秋原说。
假如一路默不作声,对方可能会察觉到异样的气氛。这绝非明智之举。
“真的?会不会有点装嫩?”李萱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不会,版型和你的身材很搭,颜色虽然偏小清新,但对你来说没问题的。”这是秋原的真心话。
李萱笑靥如花:“这款我看中很久了,网上很多翻版的不敢买,这次总算下定决心,要赶在世界末日之前拥有它。”
今年12月21日,恰逢冬至,在玛雅预言中,世界将迎来毁灭。最近好几个同事都在说道这个事,子阳更是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在那一天陪秋原一起度过。
“看来不便宜啊。”宋先平瓮声说。
“我不敢说,你非骂我不可。”
“世界末日快到了吗?哦,不知不觉已经十二月了。”宋先平自问自答。
“对啊,还有二十天。”李萱伸出两个手指凑到丈夫面前晃了晃,仿佛摆出庆祝的手势。
“说得像真的似的。”
“那可不,我那几个小姐妹都忙着囤货,昨天还有人买了蜡烛。”
“蜡烛?”
“要断电的呀。”
“命都没了还要电来干什么?”
“假装一下行不行?你个木头。”李萱转过脸来,“啊,不好意思见笑了,怎么称呼你?”
“陈秋原。”
李萱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你是过完年才来的吧,难怪没见过你,做汽车销售很头疼吧?”
行程后半段,李萱几乎一直保持半侧身的姿势,和秋原聊起了天南海北的事。
原本以为尴尬甚至充满危机的遭遇,却意外地让秋原倍感轻松。反而比和宋先平独处好多了。李萱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她真的是掌控联洋的富家千金吗?还是说,这全是伪装?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在这样的情形下伪装自己呢?一句夸赞就赢得了好感,她对秋原毫无防备,谈吐间感受不到任何敌意。而在丈夫面前,恰到好处的任性,明明是一副小女人的姿态,这也是伪装?
不对,眼前的女子和薛琴口中的李萱完全是两个人。
“你真了不起,短短几个月就适应新工作了。我就想着每天吃喝玩乐,真是太浪费生命了。”
“也不一定是坏事。先天条件好,才有时间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秋原把宋先平曾说过的话照搬出来。
“别提了,哪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我爸让我学生产管理,成天和机床螺丝打交道,五金厂压根就和女人格格不入。还有每周两次的培训,真是让人昏昏欲睡,要不是顺便能放松一下,我才坚持不下来。”
每周两次?
“培训……那这样一来,周末也泡汤了。”
李萱摇头:“安排在周末就好了。是周三和周五,都是晚上六点开始,每次晚饭都来不及吃。”
还有周三这一天……
秋原忍不住看向宋先平的背影。与此同时,一道戒备的目光经过后视镜反射而来,在与秋原视线相交的刹那恢复向前。
第一章 云的彼岸(12)
隔天下班后,秋原去住处附近的菜场买了新鲜牛肉和蔬菜,打算给自己炖一锅营养汤。
吴泽峰的调查结果在那时发送到了秋原的手机邮箱。
秋原在交给他的便签纸上写下的三个名字分别是:姚珊、孙瑞兵、卢水英。
三人在11月15日当天的联系记录罗列在一份内容寥寥的表单文档中。秋原把拎袋全都换到左手,站在出口旁细看起来。
从上午8点31分到34分这三分钟内,卢水英和孙瑞兵共有五次短信联络。卢向孙发送三次,孙向卢发送两次。第一条由卢水英发出,彼此交替。这和卢阿姨在隔间内偷窥的时间相符,秋原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两人之间的通话记录则是早晚各一次:早上7点49分以及傍晚六点整,都是卢水英呼叫孙瑞兵。傍晚的电话自然是为了确认计划结果,而上午那通电话的存在,也间接印证了秋原的另一个推测。
要实行这个计划,孙瑞兵必须在秋原的接待时段上门购车。当然,如果能赶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场的情况就更为理想。最近秋原为了回避子阳,不再提早到岗,这一点卢阿姨是清楚的。那么,他们是怎么知道秋原会在15日那天第一个到店的呢?
7点49分……
急症大厅的挂钟指针浮现在脑海。拿到孕检报告是7点20分,接下来的行动依次是,回诊室问医生、付钱、取药、步行七八分钟到达海滨街的公交站,差不多经过了半小时。也就是说,在海边候车的秋原被人看到了。
目击者立刻打电话给卢阿姨,让她通知孙瑞兵做好准备。
然而这个目击者却不是姚珊。表单中,姚珊名字右侧的栏位一片空白。她和其他两人没有联络过,至少在那一天没有。
猜错了。果然猜错了。
秋原将手机放回口袋,慢慢朝住处走去。
和姚珊发生冲突之后,她心中一直存有疑虑。假如姚珊是计划的制定者,她在洗手间的作为全然是在演戏。秋原不认为她有如此逼真的演技。若不是发狠把她拉回来,她甚至都不会说明理由。
姚珊也被蒙在鼓里了,是这样没错。
秋原凝视着煮开的牛肉汤,静静思索着。透明锅盖下的肉块随着破裂的水泡不断颤动,厨房里香味弥漫,白汽触碰到天花板,慢慢翻卷开去。
如果把姚珊的名字换成另一个人,会怎样?
七点半,牛肉已经熟透。加入切好的番茄和少量洋葱,稍候片刻即可出锅。秋原又炒了一盘青菜香菇,慢慢吃完,已经接近八点。
屋子里安静下来,秋原划亮手机。屏幕上方的标签显示着让人心神不宁的日期:2012年12月2日,星期三。
犹豫良久,她终于下定决心,穿上外套出门去了。
目的地大约在三四公里开外。一路上有不少亮着“空车”灯牌的出租车经过。秋原双手插进衣兜,拎包挂在手腕上,保持散步的行走速度,始终没有抬手拦车。她想留给自己更多的考虑时间,说不定很快又会决定放弃。
半小时后,终于还是走到了联华超市,那个公用电话亭出现在超市外一角的人行道上。
这是这座小城唯一一个秋原有印象的电话亭,她甚至不确定电话是否能正常使用。现如今,多么无助的人才会走进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啊。
关上铝合金框的玻璃门,世界悄无声息。路灯透入的光照亮了一半的按键。秋原摘下听筒放到耳边,里面传来提示投币的语音。
口袋里还有几枚硬币。秋原定了定神,拿出手机打给薛琴。对方很快接通了。
“秋原……”
“薛姐,没在忙吧?”秋原朝公用座机投入一枚硬币,用另一只抓住听筒的手按下一串她早已滚瓜烂熟的手机号码。
“刚吃完饭。怎么啦?”她的语气轻松而亲切。背景相当安静,不像在餐厅或商场一类的地方。
“好久没见了,有点事想找你聊聊。”
“嗯,行啊,明天怎么样?
最后一个按键落下,秋原紧紧盖住听筒下端,顿时心跳加速。
“明天的话……”
听筒内传来呼叫音,与此同时,手机那一头——薛琴所处的空间里轻轻响起了熟悉的音乐铃声。
秋原闭上双眼,拼命遏制住呼吸的紊乱。
“明天怎么样?喂……”薛琴以为信号出了问题。
“你好。”宋先平低沉的嗓音从听筒内传来。
而秋原的另一只耳朵,同时也听到了宛如远在旷野另一端的回声。她绝望地把听筒挂回公用座机。
“明天晚上,我有事。”
“嗯……”
秋原等着薛琴把话说完,准备挂断手机。她全身都在颤抖,已经无法再强装镇定。
而然,薛琴沉默了。三秒,四秒……可怕的沉默。
“秋原你在哪儿呢?”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急促地问道。
秋原无声地挂断了。她用力握紧左手,几乎要把手机捏碎,仿佛可以由此摧毁对方。
街灯化作一个个单薄透明的亮斑,和车流的光芒叠加在一起,忽大忽小。远方的夜空被挡在一片斑斓的朦胧之后,泪水聚满眼眶,但只要不低头就不会落下。
秋原没有直接回家,她需要一些声响来陪伴自己。路边零食铺里的音乐,车轮碾过水泥路面的声音,以及略过耳畔的海风——不知不觉,她走上了滨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