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高利贷买房,只是为了结婚?”沈重打断印山城的陈述,声调扬了起来。
“他向陆冰燕的父母承诺两年内买房,否则就在他们面前消失。当时只剩十几天,而软件公司的版权费一再跳票。”
“好幼稚的男人呐。”沈重不无同情地叹了口气。
如今的时代,人要在三十岁前依靠自己的力量成家,即便在云岸这样的小县城也是难如登天。江久旭已经非常了努力了,只差一点点而已。但是并没有人逼他非这么做不可,承诺是自己说出口的。只要陆冰燕一心向好,她父母那关未必没有余地。
讨债人的案子,阴差阳错之下有人替罪,或许给了江久旭某种心理暗示,只要是为了他和妻子的将来,无论如何选择,老天都会帮他度过难关。自尊和对圆满的执念毁了一个上进的年轻人。
押送看守所之前,印山城破例通融,让这对夫妻相见。江久旭紧紧抱着妻子,始终没有说话。陆冰燕麻木地立在原地,眼中的光芒暗淡却异常平静。
“那么,宋先平让他杀陈秋原是真有其事?”沈重问道。
印山城缓缓摇头:“不知道。”
“这就是江久旭的原话,不知道。因为电话还没有打完,车祸就发生了。”
那晚在嘉园市参加婚宴期间,江久旭在社交应用上发布了一组动态,他怀疑宋先平是因为看到动态内容才判断出自己当时所在的地点。
第二天中午,宋先平以出差路过为借口去江久旭的公司拜访他。说昨晚原本想找他叙旧,结果电话打到一半忽然中断,以为江久旭怕被打扰故意挂电话,就没再拨打。
江久旭则解释说手机恰好没电了,回家之后因为时间太晚不便回拨。自此,两人再没有过联络。
“这只是江久旭的说辞。”沈重说,“这样解释,车祸就完全是意外,就算是醉酒驾驶,总归比蓄意杀人罪名轻。”
印山城不置可否,显得十分疲惫。
“我倒认为,可以采信江久旭的说法。”黄宇开口说,“不,我并不是说宋先平没有要求他杀害陈秋原。而是指,车祸可能真的是意外。面对突如其来的威胁,他这样的人未必就会乖乖听话,而且当时还有妻子在身边。”
“嗯,也有道理。这个家伙,误杀案那时借来的运气,还到了陈秋原身上。”
“至于宋先平,他当时没法判断江久旭的准确位置,他打这通电话可能只是碰碰运气。”
——如果你看到路边独自行走的女人,把她撞死。
宋先平真的这样说过吗?还是想这样说但来不及说出口呢?
答案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好了,现在来讨论最棘手的问题。”沈重刚才因为有些激动站了起来,现在又坐回主位,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大家都参与了搜寻行动,有没有什么想法,陈秋原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湖里只剩一个袋子?”
沉默在偌大的会议室内持续良久。
“我先说一下昨晚的调查结果吧。”黄宇看向自己的本子,“陆冰燕招供的内容和江久旭一致,可以认为,他们在去年12月20日深夜,驾车撞击陈秋原,并将其沉入附近人工湖的作为是可信事实。不过,他们夫妻二人都表示在今年四月初见到过陈秋原。”
会议桌一圈发出满是疑虑的议论声。
“他们口中的疑似陈秋原的女性多次跟踪陆冰燕,最后出现在陆冰燕父母家对面的住宅楼里。”
昨晚,黄宇确认地址后,立即赶赴那栋三层高的住宅。陆冰燕指定的户室在三楼。黄宇敲开大门,里面住着外来的一家三口,男主人于四月中旬换了工作,因此搬迁至此,对前一位租客一无所知。黄宇当即联系房东。
“据房东说,在他们搬进来之前,住在那里的是一位独身女子,右腿残疾。”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登记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都是伪造的,她只住了半个月,或者更短的时间。房东没有留意她具体是哪一天离开的。”
“江久旭夫妻俩确定她就是陈秋原吗?”沈重问。
“车祸发生时,陈秋原的头颅右侧受到强烈撞击,耳坠被拉扯脱落,掉进了挡风玻璃的前槽内。陆冰燕发现后处理掉了。跟踪她的女人,右侧耳垂有残缺。”
沈重颧骨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感到异常疼痛。
“这跟红枫区房东的描述吻合,租住时间也刚好衔接上。她们是同一个人,至于是不是陈秋原……”黄宇看向印山城。
“怎么?”沈重抬高眉毛。
印山城调整原本瘫坐的姿势,将双手靠在桌沿上,低声说道:“江久旭十分确定,他们在土坡下找到陈秋原的时候,陈秋原已经死亡。”
“也不是百分之百吧,他又不是医生,怎么能确定?”
“他把陈秋原沉到湖底,没有使用任何工具,既没有船,也没有绳子。他给陈秋原背上网球袋,在里面装满石块,一路贴着湖底前进,才把她拉到湖心的位置。这需要反复换气,虽然湖不深,每次也只能拉动一小段距离。陆冰燕一直坐在车里,她留意过时间,沉尸的过程持续了五十分钟。”
沈重把头歪到黄宇一侧,面露难以置信的表情。
“人可以在水里活五十分钟吗?也就是说,不管江久旭有没有直接撞死陈秋原,陈秋原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这……”
“他们的供词我并没有全盘接受,不过就这一点而言,我暂时想不到撒谎的理由。”
“那就是说……”一个年轻的侦查员首次发言,“有人救了陈秋原,然后假扮她接近陆冰燕。”
“不可能啊。”
“好像说不通。
同时有另外两个声音表示难以认同。
“条件太苛刻了,假扮的人必须是目击者,知道陈秋原掉了耳坠。”
“是啊。头上的疤还能化化妆,要把自己的耳垂割掉,这也太敬业了吧。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沈重已经头大如斗,他还有别的案子在身,只好简单部署完后续任务,宣布散会。
现在除了找到那个女人别无他法,否则连江久旭夫妻的起诉罪名都没法定下来。
等其余人离开会议室,印山城点燃一支烟,坐在原位望向窗外。昨天的雨到清晨时分才渐渐停歇,此时天空一片清白。
“昨晚想了一宿吗?”黄宇走过去问。
印山城用大拇指的指甲扣着下排牙缝,对着窗户点头。
黄宇想劝他休息一会儿,又觉得徒劳。于是不再多言,返回专案组临时工位上整理记录。把江久旭夫妻的口供、打捞和调查情况写进档案,忙完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他穿过走廊,见会议室的门关着,便顺手一推。
和几个小时前相比,除了满屋缭绕的烟雾之外,时间仿佛静止了。印山城仍然保持刚才正对窗外的坐姿,像个暮年的独居老人。
“我有一个神奇的联想,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黄宇以为他连开门声都没听到,却不料他突然说话。
“什么?”黄宇走到他身后问。
印山城把手上还剩四分之三的香烟摁进窗台上的烟灰缸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可能一下子有些头晕目眩,手掌贴在额头上闭目片刻。
“严小月的案子有进展吗?”
“严小月?”黄宇怀疑他思维混乱以至于搞错了失踪者的名字,“她的案子,年后我就没参与了,据我所知没有。”
“我想看一下卷宗。”
严小月的失踪一开始就和轿车凶案捆绑在一起,由刑警大队接手,黄宇作为派出所民警辅助调查。倘若长期没有进展,专案组便会解散,直到出现新的线索,再判断是否有必要重组。
两人走进铁架成排的档案室,很快找到了金丰村轿车凶杀案的资料。
死者胡金权,五十岁,于2012年11月12日死于停泊在金丰村的私家车内。同车女子严小月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印山城去年曾短暂参与过取证调查,这些资料当时他也看过。
“你说……江久旭决定把陈秋原沉到湖里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他逐页翻看着资料,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黄宇一愣,感觉有些跟不上节奏。
“没有一丝犹豫是不可能的吧。被人拿着刀追债,在半夜的街道上狂奔,又是怎样的心情?快来人帮帮我吧,老天啊,救救我。然后,真的有人出现了,就像祈祷应验了一样。在车祸那天晚上,不可能有人从树林里钻出来帮他,可是有一种期待可以帮他坚定信念。”
“期待?”
“想一想,如果你是江久旭,会有什么期待呢?金丰村的案子……”印山城用指关节叩击面前的纸张,“恰好被路过的记者报道出来,当时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严小月失踪了。失踪的可能性之一就是被绑架。半夜三更走在县道上的女人,会不会就是刚刚从绑匪手里逃脱的严小月呢?”
黄宇听懂他的意思了。
“一定会这样想吧,如果那通电话的情况,确实如江久旭所说——宋先平还没来得及表明意图,车祸就发生了——他就会产生这样的期待。一个已经失踪的人彻底从世上消失,是没有人会知道的。难道绑匪会主动报警吗?这岂不是天助我也?不过可惜,他的期待落空了。”
印山城不再翻动卷宗,抬头看着铁架。
“想到这里,我就冒出了那个神奇的联想。为什么,她就不能是严小月呢?”
“江久旭认识陈秋原吗?他怎么知道被撞飞的女人是谁?就因为第二天有人报警说陈秋原失踪了吗?也许陈秋原的失踪跟车祸无关呢?”
“不不……”黄宇伸手制止印山城的连番发问,“这样的话,耳坠怎么解释?难道严小月也带着同样款式的耳坠?”
“当然没有啊,这就是关键所在,我被这个问题困了一个晚上。但是如果不这样假设,就只能接受人能在水里活五十分钟的情况,这简直让人发疯。只要没有那个耳坠,受害者是严小月就能说通了。好,把第一个假设先放一边,再回过来看,假设受害者是陈秋原,想一想,陈秋原的行动逻辑是怎样的呢?宋先平和江久旭分别是指示者和执行者,目前宋先平死了,江久旭平安无事。我一开始以为,江久旭可能会是下一个目标。但是听说了陆冰燕被跟踪的事情之后,顺序好像又反过来了。”
“是。她原本打算先对付江久旭夫妻,再处理宋先平。”黄宇回应道,“因为车祸,陈秋原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我觉得,应该是陆冰燕流产的事,让她感同身受,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收手了吧。”
“是这样没错,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开车撞她,把她沉到湖里的人明明是江久旭啊,为什么她盯着陆冰燕不放呢?”
黄宇陷入沉思。
“江久旭看到陈秋原,是在陆冰燕的娘家,只有那一次。也就是说,他只是在陈秋原准备向陆冰燕下手之前,恰好看到而已。如若不然,他恐怕始终都认为是妻子的精神出了问题吧。”
“是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偏差?陈秋原被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县道上,她和宋先平一定是闹僵了,嗯,或许闹僵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局面的凶险程度。所以,她被撞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宋先平要杀她。但是她发现,肇事车辆并不是宋先平的车。”
“车是陆冰燕的……”
“是啊,那辆车登记的所有人是陆冰燕,而不是江久旭,只能是这样。别忘了,陈秋原可是一名汽车销售。她通过车牌号码查到了陆冰燕的身份信息——你可以让户籍科的同事确认一下,我没猜错的话,陆冰燕身份证上的住址一定还在娘家——所以陈秋原会出现在那附近。”
“……陈秋原被撞之前看到了陆冰燕的车牌号码。”
“对,只能是这样,没有别的追踪方法。只有监视陆冰燕,才能找到江久旭,然后才能通过江久旭的电话记录揪出宋先平。”
“这不更加证明了被撞的人是陈秋原吗?”
“是的。但也可以说,只能证明到被撞为止。”
“什么意思啊?”
“车祸发生以后,如果江久旭没有沉尸而是直接逃逸,会怎么样?站在陈秋原的角度考虑,只要她不报警,决心复仇,就不会有任何区别,她一样可以找到陆冰燕和江久旭,宋先平还是会死。再退一步……”印山城激动起来,甩了一下胳膊,“就算陈秋原压根不知道江久旭沉尸,后续的事情也一样会发生。既然如此,为什么认定她被江久旭沉到湖里了呢?因为江久旭的自白吗?这只是他认定的事实而已。”
黄宇恍然大悟,把两个假设各砍掉一半再连接起来,事情就能解释了:被撞的人是陈秋原,但被江久旭沉入湖底的人却是严小月!
虽然有很多问题还不明了,但以此为推理的大方向,主要矛盾都能迎刃而解。
“你看这里。”印山城指着档案上寻人启事中的一行字。
严小月,女,25岁,身高166公分,于2012年11月12日深夜至13凌晨与家人失联,身穿蓝色长款呢大衣及黑色布裙。
陈秋原失踪前,穿的也是蓝色外套,而且两人身材相似,年龄相仿。
那一晚在车祸现场附近,同时发生了另一起谋杀案,被杀者正是严小月。因此江久旭才一口咬定土坡下的“陈秋原”已经死亡。
“可是湖里没有尸体,严小月去哪儿了呢?”问题脱口而出之际,黄宇马上想到了答案。
“被杀死她的凶手打捞上岸,带回去了。凶手杀死严小月以后,躲在暗处,目睹了江久旭沉尸的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