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床的大妈放下电视遥控器,“你是他儿子?”
李浩宇点点头。
“从昨天开始,养老院的人就一直找你呢。”
“知道了。”李浩宇望了一眼空了大半的点滴瓶,“他是什么毛病?”
“脑子的肿瘤,老大了,没人敢下刀。”
下午三点医生查房,得知李浩宇就是唯一的直系亲属后,把他拉去了办公室。
医生在自己的桌上摊开CT照片,指着颅骨的部分让李浩宇看,明显能看到有一大块白斑,就像日食现象一般黑白分明。
“恶性肿瘤,压迫神经了。”医生解释道,并表示只有做手术才能解决这一问题。但以李浩宇父亲的身体状况,撑过大手术的希望渺茫。若是选择保守治疗,就得上大剂量强副作用的药物。
“就算如此,也只能多撑一段时间。”医生满怀遗憾似的说。从表情和用词来看,他的心情很诚恳。
“这段时间,家属最好随时陪床。不好说是什么时候就得安排道别了。”
“如果有人对他说话,他能听见吗?”李浩宇问。
医生喝着保温杯里的茶水,表情不透露任何倾向性,“说实话,你父亲的情况处于一个没法下结论的状态,薛定谔的猫听说过没有?脑瘤压迫神经会导致多项症状,包括视力丧失,听力受损等等。你父亲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状态了,我们无法判断他的对外感知能力还剩余多少。不过,此前也有过类似的病人突然回光返照,听见周围的说话声,甚至能做出些微回应的案例。”
“我忙得很,雇佣护工看管不行?”
医生挠了挠自己的秃头,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这不是请外人能解决的事情吧,万一什么出紧急情况,只有家属签字才有效。”
李浩宇勉强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病人有什么反应,随时按床头铃通知。”医生说。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李浩宇回到病房。他站在床边,俯视着父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李浩宇试着低声呼唤,毫无反应。
他拉好隔离其他床位的布帘,提高音量,发出的声音短暂地停留在空气中,很快不留痕迹地消散在意识的空白处。
说什么也没用了,这人快死了。李浩宇心想。他深陷的眼窝一目了然地透露着实情。
折腾完午饭的鼻饲流食,他忍受不住坐在病床前与父亲四目相对,决定出去透透气。
住院部的每一层都充溢着特有的气味儿,由消毒药味、探病花束味、小便味、被褥味等几种味道混合而成。一心只想呼吸新鲜呼吸的李浩宇费了老大劲才挤入电梯,身边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轮椅的扶手顶得他腿疼。
医院门口有一家小超市,李浩宇又买了一瓶可乐,坐在上次与邱晗聊天的长椅上发呆。
父亲居然这么快就不行了,这是李浩宇没有预料到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最大的愿望一直都是“等父亲年老体衰时揍他一顿”。看来,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这一愿望是小学三年级在他心里萌芽的,毕竟那时候被揍得太厉害了。
上学以前他很少挨揍。那时承担家暴压力的是母亲,她几乎每周都挨一顿打,通常发生在晚上父亲喝酒回家后。李浩宇会被要求回房间里睡觉,但门外的吵闹声太响了,他很难睡着。第二天一早,总能看到母亲在镜子前面,往脸上大量扑粉,想把淤青掩盖下去。
一个与平日并没什么区别的童年午后,母亲做了一桌好菜,包括李浩宇最喜欢的剁椒鱼头。把李浩宇哄去午睡后,她拎着包走出家门,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母亲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言辞坚定地提出离婚。父亲把信撕了,气势汹汹地出门找了一圈,但没找到人。当晚李浩宇就挨了打,父亲一边打一边骂他“惹祸精”,还说母亲就是因为他总闯祸才离家出走的。
那之后,他一直没少挨打。
升上初中后,李浩宇的个头噌噌往上蹿,胳膊上也锻炼得肌肉线条毕露。在校里校外与人发生冲突时,多半能占上风。他觉得自己有了和父亲对抗的力量。
一个周六的晚上,父亲回家很晚。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李浩宇察觉出他的心情不佳,立刻躲进房间装作在写作业。可能他在外面又受气了,或是与谁口角吃了亏,反正总是这么一回事。
父亲摸了摸电视机的后盖,不用说,热得烫手。李浩宇都看了一整天了。他被父亲拎着衣领从房间里拽了出来,“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不好好学习,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玩意。”
李浩宇被要求跪在洗衣板上。父亲则打开电视,跷着脚躺在沙发上看连续剧。半小时后,他感觉腿脚完全失去了知觉,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父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又像往常一样开着电视睡着了。于是他偷偷起身,想溜回房间。
刚走到房间门口,李浩宇的后背就吃了一脚,一头栽倒在地砖上。“还想溜?我看你是皮痒了。”父亲一边骂,一边继续用脚踹他的后背和屁股。动作没有丝毫滞涩,就像在街头散步时,脚边刚好有一个废弃易拉罐,就一路踢着解闷。
李浩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支棱起手臂,顶着踩踏爬起,正面站在了父亲面前。
“咋地,你还想动手?”
父亲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在身高体重上他都有优势,一个头的身高差让他可以俯视李浩宇。但李浩宇知道他从不锻炼,肌肉早松弛了,何况此时还醉着酒。
先下手为强就是最大的优势。这是李浩宇从斗殴中学到的至理。他猛地用手肘撞向对方,这一下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父亲根本没料到李浩宇会动手,一跤摔倒在地上,李浩宇趁势压在了他身上。按以往打架的经验,这时候只要挥拳对着面门猛地来几下,对方就会失去反抗的能力和斗志。但面对父亲惊慌失措的脸,李浩宇犹豫了。
短暂的犹豫促成了致命的空隙。
父亲掀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愤怒之火,似乎只用眼神就可以把李浩宇撕碎。记忆里的恐惧被唤醒了,李浩宇全身汗毛倒竖,一时忘记了再度进攻。
拳头呼啸着,正中太阳穴。他的眼前天旋地转,歪倒在地。
这次立场颠倒了过来,父亲骑在李浩宇身上,毫不留情地捶着他的头。鼻血冒了出来,眼前一片漆黑。
李浩宇昏昏沉沉的,嘴上仍不肯认怂,“你等着吧,下次就换我揍你了。”
事后他在医院缝了针,又住了两天医院。再度去上学的时候还被班主任嘲讽了,“成天好勇斗狠,到底吃了大亏吧。”他没反驳,也没说出真相,都这个年纪了,被父母揍算不上是一件光彩事迹。
初中毕业后他读了职高,结识了不少混社会的人物,身高也到了一米八。此时父亲已经不敢随意动手了,也不再管教他。假期里,两人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几乎没有言语交流。这反而让李浩宇觉得有点无趣,他甚至反过来挑衅过一两次,但父亲只是狠狠回瞪了一眼,连话也没多说一句。
中专毕业后,李浩宇直接跳入了社会这个熔炉之中。这些年好歹熬过来了,不干不净的活计没少干,好歹没饿死。不过他对自己的意志力很满意,毕竟再苦再累,他也没向父亲低过头。两人一见面总吵架,但李浩宇在气势上从没输过。每当想起这一点,他总是心里暗爽。
可事到如今,想起瘫在床上的父亲,他多少觉得有些不舒服了。较量了这么多年的对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不行了,实在是太无趣了。
李浩宇握紧了拳头,冒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要是当初把父亲撞倒在地时,自己没有因为害怕而收手就好了。如果那次成功揍了父亲哪怕一拳,自己也不会惦记这破事到现在。
两人的关系也不会扭曲到今天这个地步。
第48章 李浩宇
一直以为父亲早买过墓地了。
前些年父亲身体还硬朗,与李浩宇吵起架来总是底气十足。
“就算我老到不能动了,也不需要你照顾。养老的钱我早存好了,到时候自有养老院把我接走。”
“好啊,那等你死了呢?”李浩宇故意刺激父亲。
“死后的事情也早安排好了,用不着你这个畜生管。”
可到头来,他说得竟然单纯只是气话。
父亲去世后,毫无经验的李浩宇来来回回折腾了两天,好不容易忙完了注销身份等一系列手续。等到殡仪馆火化遗体,他才发现还有墓地这个麻烦事。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近推荐了可选的墓地。实际看过之后,李浩有些犹豫。
“怎么是一格一格的,摆在立柜似的石墙里。没有那种独立的墓地吗?有墓碑的那种。”
“独立的早卖完了。我们这是市区,地少。你可以去郊区的墓地问问。”工作人员忙于给骨灰盒裹上绸布,头也不抬地说道。
郊区的墓地路远,手机地图又指错了路。等到了地方,人家已经下班了。无奈之下,李浩宇只好带上骨灰盒,开上奔驰车先回家。
李浩宇住的小区没有停车场。他像往常一样把车停在大马路的公共停车位,捧着骨灰盒进了巷子。
走到巷口,李浩宇远远向自家的楼栋望去。恍惚间,他看到自家的窗户是亮着的。
是王雅君回来了?他激动地加快了脚步,要不是怀里还抱着骨灰盒,几乎跑了起来。这段时间,他给王雅君打了不知多少次电话,可她从来没接过。
李浩宇想向她道歉,想痛改前非。他希望那一星橘黄色的灯火能在自家的窗口驻留下来,希望每天回家能看到家里有人等待。他想象着自己推开家门的场景,王雅君笑脸相迎,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不久之后他们的孩子也会一旁嬉闹。不知为什么,他甚至看到了已故的父亲和多年未见的母亲幻影,坐在桌旁,面色慈祥地望着一家人。
出了巷子,李浩宇才发现自己看错了。窗户暗沉沉的,只是别人家的灯光在自家玻璃上添加了些许的光反射。
他顿时腿脚无力,扶住墙才勉强站住。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他忽然明白了邱晗说过的话,人终究是渴望有个家的,尤其是在脆弱的时候。
眼前突然一黑,没等李浩宇做出反应,后腰就挨了一记重击。他头向前栽倒在地,骨灰盒被压在身下。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手脚却都使不上劲。慌乱间,头上、身上又不知道挨了多少打,感觉上是被人用脚踢击的。李浩宇迅速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套麻袋了。十几岁混社会的那段时间,他用这一招数整过学校的教导主任,也这么被对头冷不防地袭击过。
作为有经验的老手,李浩宇立刻察觉到麻袋里没有预先藏有刀片或钉子等违禁品。下手的敌方要么没有经验,要么不打算下死手。他多少宽心了一些,像穿山甲一般蜷缩成一团,双手护住后脑。
果然,见他不动,踢击很快变得零零落落了。
“是你报的警吧?”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即使压低了调门,仍可以感受到那声音原本的浑厚和中气十足,明显是赖立生在说话。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李浩宇辩解了一句,却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脚。
“哪有那么巧的,你刚来公司闹完事,隔天警察就找上门勒令停业了。”
“真不是我,真的。”
“少来了,除了你,还有谁那么清楚公司内幕。”
李浩宇一心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被罩在黑暗里,心里惶恐不安,头脑也变得不灵光起来,来来回回只能重复那几句苍白无力的辩解。看来套麻袋的目的并不是掩饰身份,而是要增强他的恐惧感。
赖立生不再言语,也没其他人敢说话。又一顿拳脚劈头盖脸地袭来。在疼痛感的刺激下,李浩宇超越了生理极限,把躯体蜷缩得更圆润了,更紧实了。
慌乱间,他身下压着的骨灰盒被踢开了。李浩宇连忙伸手去抓,一时放松了头部的防护,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脚。眼前火花四溅,意识飞到了太空之中。
“别踢头,会真出事的!”声音很急,像是孙立明在说话。
李浩宇无法确定是不是他,耳边嗡嗡作响。“啪”,头上又挨了一脚,这下李浩宇再也没法保持伏地姿势,本能地挺直腰背,暴露出胸腹的脆弱部分,浑身抽搐起来。
身边一下子响起很多个声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没人再动手打他了。很快,声音也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浩宇恢复了神志,挣扎着把麻袋从头上薅出来。他在原地躺了一会,这才想起骨灰的事情。殡仪馆提供的廉价骨灰盒已经散架,骨灰散落一地。除了个别成块未熔的骨殖,大部分细粒都与巷口的灰尘融为一体。
他踉踉跄跄地回家拿了扫帚和簸箕,花了好半天才把地上的骨灰都扫进去。回家开灯一看,不知道有多少石子和灰尘都混了进去,看样子很难再分拣干净了。
李浩宇怔怔地盯着骨灰,发呆许久,突然意识到把父亲的骨灰就这么留在清洁用具里有悖人伦。他疯狂地翻箱倒柜,想找一个适合装骨灰的正经容器。家里的柜子不知道何时被整理得摆放有序,但东西都不在原位了,肯定是王雅君前段时间住这的时候打扫的。
他翻找半天,突然想起“康佳品”曾给自己发过“年度优秀员工”证书和公司产品做奖励,当时配的包装盒十分高档。自己一直把东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包装盒倒还在原处。李浩宇匆匆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变多了。除了“康佳品”的证书,自己的职高毕业证书、学历证书,还有他面试“康佳品”时写的一份真实简历全在里面。没记错的话,这些东西原本都是塞在衣柜下面的。
他略一思索,当即明白过来。难怪原先王雅君一直支持他创业,前段时间却突然改了态度劝他去父亲的公司上班。原来是发现了这些文件,搞清楚了他的真实学历和工作是怎么一回事。
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却什么也没说。
把骨灰倒入盒子收好后。李浩宇又打了一遍王雅君的电话,不出意料,无人接听。
李浩宇出门找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书报亭。他想买一张新的手机卡,老板盯着李浩宇血迹未干的脸,神色惊恐,但还是默念着“赚钱要紧”,把卡卖给了他。
对于没见过的号码,王雅君接听了,但一听到李浩宇的声音就沉默下来。
李浩宇告诉王雅君:自己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过去自己说了太多谎话,唯独这一次是真心的。他想道歉,想悔改,想与王雅君见上一面,只要一次就好。
电话的另一头悄无声息,王雅君久久地保持沉默。时间如同被潮汐吞没的海滩砂砾。李浩宇手里紧紧握着手机,屏气凝息,等待着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