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仿佛并未受到打击,紧接着道:“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从山顶沿着崖壁一路找下来,总会找到的。”
她说着已掀开被子,撑着床沿想要下地,却感到手臂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小心!”另一道声音响起,一个身影快步上前将她扶住,是叶饮辰。
此处正是叶饮辰那座林间小屋,他也一直守在房中。
风青也伸手按住林安,严肃道:“小安,你流了太多血,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脚踝也严重扭伤,肿了一大片,真的不能再出门颠簸了。”
“只要我还有一根手指能动。”林安决然道,“也许大人还在等着我们去救他。”
“小安!”风青颤声喊了一句,像是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
他双手使劲揉了揉眼,才终于道:“风楼已经试过了……从山顶沿崖壁向下,走不到十之二三便完全无处落脚。他轻功高强,仍然无法再下到更深处。
而从崖底往上,能攀爬的距离更短。也就是说,中间大部分山崖,人根本无法企及……”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林安怔怔问。
风青咬紧牙关,索性说得更加直白:“我们已经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有。”
他说完这句,眼泪还是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林安又感到一阵眩晕,心脏像是被烙铁碾压而过。
她怎么能够相信,陌以新就那样坠落在某处山壁巨石上,在一个无人能及的地方,任山鹰啄食他的血肉,像一片枯败的落叶,零落成泥。
林安嘶吼一声,猛然推开风青和叶饮辰,圆睁的双眼透出猩红:“我不信!就算山崖走不下去,总可以跳下去,不管是死是活,路上我也能再见到他!”
“林安!”叶饮辰大步上前,双手钳住她的肩,任由她挣扎,却再没有放开,“就算你要恨我,我也不会再让你伤害自己。”
风青下意识想要拦阻叶饮辰对林安的钳制,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他想起在黎明前的密林中,这个男人背着不省人事的林安找他医治,脸上的紧张和心痛绝非作伪。
他一直带着敌意,将此人视为大人的“情敌”,可在保护小安这件事上,也许他才是与大人最一致的。
风青缓缓收起自己的针灸针,准备悄然离开,忽然想起一事,又开口道:“小安,有样东西,大人近来一直放在床边。我想是你的,所以带来给你收着吧。”
林安停下了挣扎。风青这种“保留遗物”的话外之意令她心生恼怒,正要严辞驳斥,便见风青已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轻轻放在桌上,随即转身离去。
林安无暇再理会其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从桌上拿起这件陌以新放在床边的珍惜之物。
她轻轻打开盒盖,只一眼,整个人已彻底愣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盒子里,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枚扇坠。
刚送出手,便被一刀斩为两半的扇坠。
破碎松散的两半,明明应当遗落在街上不知哪个角落的尘埃里,此时却静静躺在盒中,不染微尘。
林安双手紧紧抓着盒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不明白,为什么早已被斩落的扇坠会在陌以新那里?
为什么后来他明明拒绝了自己,却将自己那一夜送出的东西偷偷收起来?
为什么他明明不喜欢自己,还将自己的礼物放在床边?
她有许多不明白的事,可是,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离开前那个笑容。
明明那时他已决心独自赴死,却笑得那样温柔。他说——“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如果有,对不起。”
他是指什么?是拒绝她的表白?还是用玉簪刺穿她的伤口?还是强迫她,放开了原本死也不会放开的手?
他是了解她的,他知道她宁死也不会放手,所以提前说了抱歉——
我知道你会痛,却还是要刺伤你。
我知道让你亲手放开我,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一件事,却还是要逼迫你。
我知道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你都会后悔那一分,一秒,那一瞬的放手,可是……只要你能活下去。
所以,对不起。
林安双手紧紧抓着盒子,失声痛哭。
她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个瞬间。
关山院那场秋雨中,他撑了一路的伞,最后却湿了一半。
除夕夜更鼓声响起时,他让自己准时看到那句“新年顺遂”。
自己对花世的焰火弹心向神往,他便为自己放了那场烟花。
自己全然忘记“魂不断”之毒,他背地里早已让风青做好准备。
他从来都不说什么,只在自己提出击掌为盟时,他毫不犹豫地与她掌心相对。
“此后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永不背弃。”
他没有食言。是她放手,丢弃了他。
眼前模糊一片,林安的哭泣默然无声。
他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占据了你的心,又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清醒地放弃自己,永远地离开了你。
叶饮辰静静守在林安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看着她抽搐的肩膀和扭曲的面容,他的胸口也随之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你知道吗……”林安忽然开了口。
叶饮辰一愣,下意识道:“什么?”
“陌以新,其实是钰王楚容渊的儿子。”
叶饮辰微惊,心道一声果然。作为针线楼的主人,顾玄英的盟友,他对陌以新的身份早已有所猜测,只是没料到,林安会在此时提起此事。
“顾玄英曾问他,究竟为何回到朝堂?”
“他要夺回皇位?”
“呵……”林安满面泪水,笑着摇头,“那时他说,‘因为在这里,还有我有责任要保护的人。’”
顾玄英以为是丞相,却不知,那其中也包括他顾玄英。
陌以新回到朝堂,是为了保住仇恨皇帝的丞相,是为了在顾玄英谋逆时许他一条生路,是为了给自幼入狱的林初一个前程。
他回到这个对他来说充满危险的地方,没有一件事是为了他自己。
林安的声音哑得发颤:“他要做的事,都做得很好……剩下的,只是想破解案件,寻找真相。现在,属于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可他呢……他被我害死了……”
“这根本不能怪你!”叶饮辰见林安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口如针扎般刺痛。
他攥了攥拳,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此事是由我父亲的案子而起,我一直想要问你,你……可会恨我?”
“不会。”林安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会不再爱这世界。”
叶饮辰怔住了,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个答案,竟比“恨”更让人无路可退。
林安沉默着,缓缓站起身。
“你要做什么?”叶饮辰一惊,紧跟着站起,只怕林安要做傻事。
“查案。”林安神情空白,一字一句道,“他没有破解完的案件,我继续破解。那个击我坠崖,害他惨死之人,必然也是本案的凶手。我要找到那个人,替他报仇,不死不休。”
叶饮辰一时沉默了。
他知道她会悲伤,会绝望,却没想到她会像这样支撑着站起来,神情专注地说出查案。
他又想起了素尘庵里的忘音。那个眼里只有爱情的女子,在爱人死去之后,完全溺于悲伤与回忆之中,再也没有寻找真相的意志。
而眼前的林安……
叶饮辰忽然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个人,她明白你的心意,愿替你完成未竟之事,在最脆弱的时候仍然努力站起来,决心倾尽一生为你报仇……
如果能有这样一个人,那么,死,大概也不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了。
“你……想怎么做?”
林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中尽是疲惫:“我现在还无法思考,需要一些时间冷静。”
叶饮辰守在屋外,林安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天旋地转。
风青方才所说的话,将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抹杀。
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最在意的那个人,终究连他丢失的身体都无法找回。他将永远沉睡在那片深渊,正如她被抽离的灵魂。
窗外传来婉转的鸟鸣声,和那晚一模一样——
素尘庵外的马车里,黑夜将他们紧紧包裹。在那个狭小的空间,两人相对而坐,黑暗中,她无数次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
可人生最悲哀的事情,就是你永远不会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
整个世界空洞洞,轻飘飘,林安仿佛行走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隐隐约约间,远处似乎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个女子,却模糊看不清面容。
“林安!怎么又见面了?你又半死不活了?”女子的声音清脆爽利,大呼小叫着。
林安一时茫然,心里却暗暗吃惊,这声音着实耳熟,自己绝对在哪里听过。
这一日来,林安犹如行尸走肉,再未对外界之事产生丝毫兴趣,此时却鬼使神差般地应了一声:“你是谁?”
女子并未回答,只犹自说着:“上次见到你,是你被一箭射中,小命不保。这次又是怎么了,好像也没受什么重伤啊?”
林安愣怔半晌,才在惊诧中想起,这道熟悉的声音,她曾在梦里听过。
那时,她为陌以新挡箭,重伤昏迷。在那个梦中,这女子还曾嘲讽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明明只梦到过一次,她却将这声音记得如此清楚。
这么说,自己现在又梦到她了?
“你到底是谁?”林安再次问道。
她一直觉得那只是个莫名其妙的梦,可梦境中人居然也还记得那次的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女子的面容仍看不清,声音中却听得出无奈:“我是楚晏啊,你怎么会不知道?”
“什么?”林安愕然,“我才是楚晏啊。”
“你现在不是了。”女子道,“好吧,我再说清楚一点,我是与你交换了身体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