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转身时的那个眼神,已经摧毁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眼神,那双向来无比鲜活的眼中,除了痛苦,竟只剩下一片空洞。
陌以新缓缓抬起手,悄然环住了林安,收紧。风雨之中,他要这片刻放纵。
一对男女像傻瓜一样,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相拥。
另一个傻瓜在不远处的杂草丛中,静静地看着这个方向。
即便浑身早已湿透,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鬓边,叶饮辰也只稍稍转过了身,避开视线。
不断有雨水蓄在他长睫之上,又不断滑落,打在他手中并未撑起的伞上,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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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林安紧紧抱着陌以新, 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袍,不敢有一丝松动。
猛烈的情绪让她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她大口喘着气, 呼吸急促而紊乱, 在陌以新怀中身躯起伏。
陌以新缓缓拍着她的后背, 轻声哄道:“别怕,我没死,真的。”
他这句话好似一句咒语,怀中的女子很快不再打颤,呼吸声也渐渐不再那么粗重。
“你没死……”林安轻声重复了一遍,“这真的不是幻觉?”
“真的。”陌以新道,“抬起头,看看我。”
“不,我不敢看。”
“我若是会说谎, 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记得吗?”
林安本能地被逗笑, 却根本笑不出来, 面容难免有些扭曲。片刻后,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手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只是脑袋稍稍离开了一点。
果然, 又对上了那双她最熟悉的眉眼。
她伸出手, 指尖颤抖着落在他的眼角,轻轻抚过那片湿润,像是在确认触感, 喃喃低语:“是真的……”
陌以新终于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抱着她的双臂,捡起早已掉在一旁的油纸伞,重新举到林安头顶。
雨声在伞上细密地敲响, 他低声道:“风青说,你身体很虚弱。”
仅仅这一句话,林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原来,有他在的感觉,竟如此令人满足。哪怕只是这样一句简短的关心,也足以填满她心底的缺口。
“抱歉,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陌以新眸中满是自责与不忍。
林安连忙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却将满手的泥在脸上抹成一片花痕。
她连连摇头,口中只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陌以新沉默片刻,用袖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污痕,柔声解释道:“我今早醒来,回府后才知道,竟已过去了两天两夜。风青说你在天影山,我便赶来这里找你。”
林安这才从情绪中稍稍抽身,开始留意现实。
她连忙仔细打量陌以新周身,目光像要将他身上的每一寸都看透,却未看到明显的伤痕。
她猛然抓住他的袍袖,惊疑道:“你真是掉在崖壁的巨石上了吗?受伤了吗?风楼已将人力能及的崖壁都找遍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没有受伤。”陌以新先是安抚她一句,而后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这也是令我奇怪的地方。我根本不是在悬崖附近醒来,而是在远郊的一间茅屋。”
“茅屋?”林安也怔住了,“难道说,你是掉到了山崖下面,然后恰巧被人救走了?难怪我们后来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你。”
陌以新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早就没命了,怎么可能连外伤都没有?”
他本是带着几分说笑的语气,林安却又鼻子一酸,一股埋怨和怒气冲了上来,嗔怪道:“你也知道会没命啊!”
陌以新一怔,竟少有地感到一丝无措,她眼底通红的委屈落在他心上,让他不知该如何辩解,片刻后也只道出一句:“对不起。”
声音中,是毫无保留的心疼和顺从。仿佛她不管说出什么,他都会低头认错。
明明他是为救自己才豁出命去,他却一直道歉,林安心中一软,再也说不出一句怨怪,只好转回话题:“我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你到底掉到哪里了?”
“我根本没有掉下去。”
“什么?”林安惊愕,“我明明是亲眼看着你……”
“我的确是向下坠落了,可落下去没多久,腰间忽然在半空中被绳索缠住,紧接着,后颈一麻,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今早,我躺在一间废旧的茅屋,四周空无一人。我顾不上寻找搭救之人,先赶回府衙报平安,这才知道,竟已过去了两天两夜。”
林安越听越是瞪大了眼,陌以新所讲述的经过太过离奇,如果不是他亲口所说,她根本无法相信会有如此奇事。
她喃喃道:“这么说,是有人在悬崖外救了你……难道那里还另有旁人,否则他怎么可能会救你?”
“谁?你知道悬崖外有人?”
林安这才想起,陌以新并不知晓坠崖前发生的事,于是将自己发现血迹,被人偷袭,以及之后推理出的失踪侍卫分尸手法,全都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末了道:“那个击我坠崖之人,自然是企图杀人灭口的凶手。当时他藏身于崖外,可是你坠崖后我便全然忘了此事,带着所有人到崖下去找你,也不知那人是何时离开的。”
“竟有此事。”陌以新眸光一闪。
“是啊,那个人明明是要害我,又怎么可能会救你?”林安道,“难道说,崖外还有别人,救下了坠落途中的你?”
“可是,他既然出手救我,又为何同时将我击晕?若我只是因后颈那一击而昏迷,又怎会昏睡两天两夜之久?而且,他为何要将我安置在那茅屋,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林安心中同样茫然,莫名想起了武侠小说中那种脾气古怪的高人,闲来无事在崖壁上遛弯,救人后又不愿被人看到他的真容……
陌以新眉心缓缓蹙了起来,双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思量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他扶着林安站起,将手中撑着的伞递向她,沉声道:“我先背你回去。”
回去……林安忽而一怔。
她自然没有忘记,在坠崖事件之前,她便已离开了府衙。她知道眼下可以顺水推舟地回去,可当初离开的理由仍在,她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原点,当做那件事从未发生。
“大人。”林安没有接伞,却忽然开口。
“嗯?”
“我看到了那个扇坠。”林安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早已被刀斩成两半的扇坠,风青说,你一直放在床边。”
陌以新瞳仁颤动了一下。
“我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问了。”林安垂下眼,轻声道,“现在我居然又有了这个机会,可我却不打算再问了。”
短短一瞬的沉默后,她重新抬起头,直视向他:“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随时都愿意听。如果没有,我只希望你每一天都平安快乐地活着,为自己活着,没有包袱和顾虑。除此之外,都不重要了。”
林安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脸上还残留着几点混着雨水和泪水的泥渍。
她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双手还紧攥着陌以新的衣襟——自己真的是太害怕再次放开,再次失去他了。
林安抿了抿唇,终于缓缓收回手,双眼却仍牢牢锁住他,对于眼前真实鲜活的男人反复确认,再次吐出一句话:“活着就好。”
陌以新心中震动,双唇微启。
坠崖的那一瞬,他后悔自己从未对她说过一些话,却更庆幸自己从未对她说过那些话。
然而此刻,“死”而复生,得到这场恩赐的重逢,他掌心仍是方才抱她时柔软的触感。
那一刻的紧贴令他食髓知味,只想再次伸出手去,更深地占有她的温度,给她更多,亦索取更多。
而那些话,更是义无反顾地涌上喉间,狠狠撞击着他的理智,就要不受控制地溢出。
他的指尖微微收紧,目光滑过她的眉眼,停在那抹柔软的唇上,又回到她的眼睛。
一丝决意混着压抑的欲念,在他深沉的眸底燃起。
他薄唇紧紧一抿,随即缓缓开启。
雨势渐微,大雨已化作细密的雨丝,像是在为这一刻屏息。
一个从头湿到脚的男子此时才一步步走近,那把无用的伞早已不知被扔到何处。他的脸上挂着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看不出丝毫波澜。
“我就说吧,你这个计划很难成功的。”叶饮辰懒懒开口。
林安闻声回头,终于从重逢的激荡中抽出半分。
她看了叶饮辰一眼,心中泛起歉意——为了配合自己的计划,他已经淋湿成这个模样,自己反而将这事忘了。
叶饮辰的笑容中似有几分自嘲,接着道:“不过呢,凶手没引出来,反而引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更加是不虚此行了。”
“什么凶手?”陌以新的嗓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压抑,眉间亦有一瞬未能散去的遗憾。
短短一息,他便将眼底的波澜压回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审视。可在看向叶饮辰的眼神中,却又多出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复杂。
“哦,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林安解释道,“我今日来这里,其实也是为了引诱那个想要杀我灭口的凶手再次现身。不过,看来是失败了。”
“没关系。”陌以新缓缓道,“我已经都知道了。”
“什么?”林安一惊。
叶饮辰也明显面露意外之色。
陌以新的神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先皇是如何拿到老夜君遗诏,桐君为何会一去不返,凶手与老夜君有何深仇大恨,我又是如何死而复生……这些,我全都明白了。”
林安睁大了眼睛,陌以新所提的这几件事,分明都是毫不相干的单个疑点,难道竟全部串在了一起?
……
一日后。
府衙庭院中,熟悉的众人都聚到了一起。
看着陌以新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不但死而复生,还要为他们揭开十年前案件的真相,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风青顶着两个通红的肿眼泡,面上却是眉飞色舞的喜色,得意洋洋道:“大人不愧是大人,这一趟不但没有缺胳膊少腿,还发现了真相。我早就说嘛,大人怎么会死呢!”
林安不由失笑,这个家伙,明明昨天还哭个不停,到现在眼睛都肿着,还在这里装什么未卜先知。
陌以新却没有笑,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一种淡淡的无力感凝在眉间:“坠崖后我虽然明白了一些事,却还是满腹疑惑。直到安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我,两相拼凑,我才终于想通了一切。”
楚盈秋忍不住道:“林安发现的事也都告诉我们了,凶手是用了分尸的手法,只带死者头颅上山,又在山上杀了一个侍卫,用侍卫的身体与他带上山的头颅拼成了一副斩首的现场。
相比于带人上山,只带一颗头颅显然要容易许多了。”
前两天还被骷髅头吓到失声尖叫的楚盈秋,此时已经能够淡定地谈及分尸这种事了。
陌以新点了点头:“安儿的推测很对,崖下发现的骷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