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风似乎都已凝固,沉闷的压抑与爆裂的杀机在空气中交织碰撞。每个人都似被架上刑台,只待最后一声来自命运的无法抗拒的宣判。
陌以新深深凝望着林安,她仍旧看着叶饮辰,眼神中有急切,有劝慰,甚至还有一丝恳求。他的心尖蓦然刺痛。
指节微微一动,他摸向袖中短刃,冷意顺着掌心漫上臂骨。
对于叶饮辰,他决计不能欠他什么。
他还有自己想要争取的,想要守住的人。
就算自断一臂,他也要亲手斩断刻在血脉的枷锁,摆脱这份天然的亏欠。
便在此时,林安忽然快步冲到叶饮辰身边,拉住他的衣袖,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猛地一扯,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强行将他往外拖去,低声急促道:“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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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两人一路奔到玉舟湖畔。这一路上, 叶饮辰始终顺从地任由林安拉着他跑,没有询问,也没有抗拒。
湖畔的草地上静谧无人, 林安终于在这里停了下来。
叶饮辰这才冷笑一声, 开口道:“怎么, 这么怕我伤到他,非要跑到这么远才放心?”
“难道你真想杀他?”林安不答反问,“我觉得你不会那样做的,只是需要冷静一下。”
她拉着叶饮辰在草地上坐下,微微喘着气,目光望向湖面:“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心里乱的时候便来这里走走。景熙城热闹繁华,能让人安安静静坐一会的地方可不多。”
叶饮辰唇角牵出一抹凉意,似笑非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觉得在这里坐一会就没事了?”
“七公主也有杀父之仇, 同样的道理她明白, 你也不会不懂。”林安叹息一声,“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许多苦,在你内心深处,也许无意识地将那些苦痛都归结到了父亲的死。所以对于这件案子, 你一直心有执念。”
叶饮辰沉默不语。
林安停顿片刻, 忽然话锋一转:“在你父亲死后三年,楚容渊也死了。那场变故中,钰亲王府上上下下都被赶尽杀绝, 包括陌以新的亲姐姐,他自己也险些丧命。
所以后来,他曾刻下一行字——‘吾不死, 当报今日之仇’。”
叶饮辰冷哼一声,目光斜斜扫来:“你想让我觉得与他同病相怜,同情他?”
林安摇了摇头,继续道:“楚容渊死后,当今皇上登基。顾玄英一心弑君,埋伏炸药几乎得手,却是陌以新亲手破灭了那个计划。你可知为何?”
林安没有指望叶饮辰在这种时候还会乖巧地有问必答,自己接道:“因为他不迁怒。”
片刻沉默后,叶饮辰似笑非笑:“你将我单独拉出来,就是为了教导我以陌大人为榜样,做一个品格高尚的君子?”
林安没好气地杵了他一拳:“喂,你这家伙,怎么今天说话都夹枪带棒的?”
叶饮辰被这么一打,反而莫名地卸去了几分戾气。
林安继续道:“刚刚得知那样惊人的真相,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方才的局面一触即发,如果不赶紧将你拉走,难道要看着你们打起来不成?”
“你怎不去拉陌以新?”
林安轻叹一声:“毕竟凶手是他父亲,他也说了,身为人子有所亏欠,若你要向他讨这血债,我想连他都不会推拒。而其他人,就更没立场参与你们父辈的恩怨了。
要终结这场悲剧,只能从你这里下手了。”
“你倒坦诚。”叶饮辰冷笑一声,“就是看我好欺负罢。”
林安佯作惊诧地捂住了嘴,十分夸张道:“哎呀,你可是堂堂国君大王,方才所有人里,哪一个有你高贵?更何况,你还知道陌以新身世的秘密,倘若想要报复,有太多手段了。
我将你拉走,也只能暂时缓和局势,倘若不是你恩怨分明、襟怀坦荡、实事求是、厚德载物,就算我一时将你拉走,也没有用啊。”
叶饮辰冷笑连连:“你那里还有多少词儿?”
林安嬉皮笑脸:“你还想听多少,我都有。”
面对这样的笑容,叶饮辰偏生气不起来,一时竟拿她没办法。
他盯了她片刻,终究移开视线,绷着唇角,音色凉凉:“哼,你无非是想说,倘若我说出陌以新的秘密,或是执意向他报复,那便是恩怨不分、心胸狭隘、自欺欺人、寡德薄义。是么?”
林安吐了下舌头:“我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叶饮辰瞪她一眼,没好气道:“总归是陌以新帮我解开了真相,怪只怪他父亲死得太早,让我没法手刃仇人。”
林安总算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啊,楚容渊已经得到了应得的报应,萧丞相也会承担应有的罪责。”
虽说丞相手上没有直接的人命,当年却也是知情的帮凶,还间接害死了一个侍卫。如今又为了掩盖真相指使心腹杀人灭口,虽然阴差阳错下没有造成恶果,但也是意图杀人之罪。
林安笃定道:“大人能将这一切都摊开来说,就不会有丝毫包庇之意。”
叶饮辰默然不语。
林安抬眼,认真地看着叶饮辰:“逝者已矣,你已经为他查出真相,可以向前走了。”
叶饮辰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眸间也笼上一层雾气:“当我知道他要假死时,不愿相信他会为了别人,主动离开我和母亲。可后来我又有点希望,他真的只是假死,在某个小地方隐姓埋名地活着。”
林安暗暗叹息,倘若忘音知道了十年前那个惊喜的秘密,知道自己曾与幸福那么临近,又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遗恨不甘……
当年之事,计划交织着计划,巧合中套着巧合,既是迷局,也似天意,更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没有一个人是胜利者。
楚容渊处心积虑杀人引战,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阴差阳错折返现场的洒扫小厮,一个瞒天过海假死隐遁的惊天计划,让老夜君成了莫名其妙的“病逝”。
或许在他原本的谋划中,夜国国力本就弱于楚,老夜君一死,幼主继位,根基自不稳固,又为了父亲惨死而一时冲动,仓促开战,楚朝轻而易举便可得胜。
然而再次天意弄人,本应因君主之死而讨伐楚朝的夜国,居然又不巧发生内乱,夜沽月一夕篡位,风云翻涌,根本没人顾得上深究老夜君之死。
多年后时过境迁,终于,老夜君的儿子开始为父查案,竟又是他自己的儿子查出了他居心叵测的阴谋……
而这一切发生时,他本人竟早已死于政变。这难道不是一场深深的讽刺吗?
林安感慨万千,轻声劝慰:“你和陌大人,年少时都对悲剧的发生无能为力。倘若不能改变过去,那便从今天开始,尽力不再留下遗憾。”
叶饮辰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他心愿达成,却没有多么如释重负的感觉,更多的,反而是奔忙之后的空虚和迷惘。
他侧头看向林安,声音低缓:“那……今后的路,你又要如何走?再回府衙?”
林安沉默不语。
“陌以新死而复生,你知道他甘愿舍命救你,他知道你失去他会多么痛不欲生,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
叶饮辰说得直白,眼中却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紧张,仿佛在等一个令他不安的答案。
良久,林安终于摇了摇头:“我想离开景熙城,去江湖走一遭。”
“什么?”叶饮辰惊得坐了起来。
“江湖啊。”林安面上并没有太多波动,仿佛已是深思熟虑后的答案,“我一直很向往那个传说中的江湖,想要自己去看一看呢。”
叶饮辰愣怔片刻,才眯眼道:“你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并不否认:“陌以新当日拒绝了我,我原本便要开解自己,断绝对他的心意,可是这次……他为了救我宁可豁出命去,还将我送给他的扇坠一直偷偷收着。
也许又是我自作多情的误会吧,可我想,或许他对我……并不是什么也没有。”
还有一些,是她没有说出口的。
昨日那场大雨中,死而复生的陌以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失态地抱住了他,当时情绪激荡并未多想,可事后回忆起来,那时的他……竟也紧紧回抱了自己。
还有方才揭开案情时,陌以新说,“如果能够提前知道哪一日会死,我所在意的人,我会先送她离开,不让她亲眼看到我死去而伤心痛苦。”
这句话,难道不是在说自己吗?即使自己不是他喜欢的人,至少也是他在意的人,不是吗?
叶饮辰将头别向湖面,淡淡道:“既然如此,又为何想要离开?”
“大人虽深有城府,却从不是刻意伪饰之人,如果他真的言不由衷,一定有我所不清楚的缘由。”林安语气平静,一字一句地分析。
“从一开始我便知晓大人曾是江湖人,后来又一直以为,他是在家破人亡后,才流落江湖。可今日听七公主说,他竟是在少时便离家出走了。
从前每次提到江湖,他的神色都会有异,仿佛有抗拒,有逃避,又有挣扎——那里,一定有他从未提起的过去。”
“为何不直接问他?”
“那是他的过去,不愿提起是他的事,想要一探究竟是我的事。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改变别人的意愿。
更何况,如果那些过去真的会伤害他,我会让所有事都停在我这里。”
叶饮辰轻笑一声:“你真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林安也笑了,语气却是认真:“我想,人总要放下心结,才能真的向前走。不管他的心结是什么,我也想要一试。”
叶饮辰挑眉道:“或许他会为了挽留你,主动说出来呢。”
林安只笑着摇了摇头。
她所要探究的事,或许是陌以新不愿触碰的伤口。她又何必以“离开”二字,逼得他亲手撕开?
……
第二日,府衙后院的石桌上多了一封信笺。
“大人,
我曾说过,我想要游遍大江南北,看看这广袤人世间。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现在,是我实现心愿的时候了。
那夜你对我说,不要被眼前的冰山一角迷了眼,等我见过真正的精彩,才会知道你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模样。
我便去江湖走一遭,然后再来告诉你,你错了,不论我见过多少大千世界,你仍是我心之所向,不会改变。
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如果当面看着你的眼睛,只怕我无法再决心离开。
万望珍重。
勿念。”
……
这一日,一个盛大无比的烟花绽开在整个景熙城上空。
澄澈如洗的天色下,一朵银色雪莲骤然盛放,光芒碎作无数细屑,在阳光中闪出细微的虹彩。
罕见的白日焰火,却让很多人想起了上元夜那个惊艳世人的烟花。
即将出城的林安,为这一声轰鸣而驻足。
她回过头,烟花在白日里并不清晰,却与她记忆中那夜华彩,奇异地合二为一。
她知道,这是陌以新放的,放给她看的。
他想说的是什么?保重?还是——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