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喃喃道:“怎么昨日见到时,竟不觉得……”
林安解释道:“这是一幅山水长卷,画中山高水远,绵延不绝,这样的画面,让人很难注意到画幅宽度的不同。”
见众人还是一脸茫然,音儿又补充道:“你们看,这画里都是连绵的山跟长长的河,所以即便多出来一段,也不突兀。”
林安继续道:“所以,当那方形物件摆在这时,便换上这幅更宽的,正好将物件与书架一并遮住。等物件搬走后,再换回平日那幅更窄的挂上。那些日子,侍女都很少在屋中侍候,未曾细看,对于这点变化更加难以发觉。”
郁谷主道:“到底是何物摆着?与青越的出走又有何关系?”
林安语气微顿,缓缓开口:“那是一个木箱,一个由二小姐亲自定尺寸制作的木箱。”
春兰一怔,脱口问:“姑娘是说,二小姐的香樟树箱?”
“不错。”林安点头,“只要定好尺寸,让木箱长度与书架等高,宽度与书架等深,而高度,则是两幅画的宽度之差。如此一来,将那香樟树箱竖起来放在书架旁,便恰好能与书架齐平,也恰好能被更宽的那幅画一并遮住。”
春兰忍不住道:“可是前些日子,二小姐便已将新制的箱子一把火烧了,怎会放在书架旁?”
“是啊!”秋兰也道,“我也亲眼看见箱子烧了。”
“这一点,还是音儿提醒了我。”林安道,“音儿说,‘瓷瓶打碎一个,便又拿来一个’,我才忽然想到,一个瓷瓶打碎了,还有另一个。那么同样道理,二小姐烧了箱子,却未必是两个都烧了。”
春兰吸了口气,似是细细回想起来,却的确拿不准,在那熊熊火焰之中的,究竟是一个箱子,还是两个。秋兰也同样面露迷茫。
“这便是人们常有的惯性思维,早知有两个箱子,再看见箱子在火里燃成焦木,便自然以为两个都烧了。利用这一点,再配合那两幅画,便能将其中一个箱子,悄无声息地藏在房中。”
“藏起个箱子做什么?”郁谷主颤声问。
林安沉声道:“我推测,大婚前夜,大小姐来到二小姐房中,趁两人独处时杀害二小姐,将尸首放入这个箱子。离开后,再从屋后的花圃偷偷过来,翻窗回到这里,扮作二小姐的模样,命冬兰将这箱子当做书抬走。”
“啊?”冬兰失声惊叫,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那晚见到的箱子里竟是尸体。
郁夫人身形一晃,面色惊惧:“你是说……青越在、在箱子里,混在嫁妆之中,被抬去了梳云山庄?”
甘世行皱眉道:“这怎么可能?那两个箱子分明已经烧掉,若又凭空出现,怎能不引人怀疑?”
林安正欲解释,音儿先嗤笑一声,啧啧摇头:“你可真愚钝啊!难怪全都白忙活。”
甘世行神色一变,音儿却压根不理会,接着道:“二小姐的两个侍女,早已被赶出院子,当时守在门口的只有冬兰。冬兰是大小姐的侍女,那些日子自然要忙于大小姐的婚事,又怎会知晓二小姐烧掉的箱子是何模样?自然以为那只是二小姐房里一直就有的书箱了。
至于来搬箱子的普通弟子,更不可能对小姐的私事如此清楚了。”
甘世行脸色依旧难看,林安轻咳一声,待要再说下去,冬兰已回过神来,急声道:“不可能!我先前也说过,那晚大小姐刚离开不久,二小姐便在房中熄了灯烛。那不过短短片刻,根本来不及折返。”
“这正是另一个惯性思维——灯烛一熄,便代表房里有人,这其实并不成立。”林安道,“昨日我在二小姐房中,看到案角烛台上,插的是一根未燃过的新烛。
侍女之所以要换新烛,自然是因为原先的蜡烛燃尽了,而二小姐这些天一直不在,故而新烛仍未曾用过。”
春兰点点头,的确如此。
林安目光微沉:“所以说,当时屋内之所以熄了灯,并非二小姐还在,而是因为蜡烛燃尽了。只要大小姐离开前将蜡烛掐断,只剩下一点,烛火便会很快熄灭,从而误导屋外之人,以为二小姐仍在房中。”
众人陷入一片沉默。
郁谷主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子君,怔了许久才颤声道:“不……不可能……”
沈白华僵在原地,微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安却微微蹙眉,接着道:“可大家不觉得很奇怪么?这个手法若要实现,实为不易。从二小姐执意砍掉香樟树,亲自定制箱子尺寸,用山水画藏住箱子,再到大婚前夜发脾气赶走侍女……
自始至终,二小姐未免太过主动配合。或者换句话说,这些事,是只有二小姐才能完成的。”
众人面上愈发惊疑不定。
“尤其还有那张字条。”林安继续道,“众所周知,二小姐是谷中最精于书法之人,旁人无法模仿她的笔迹,所以那张字条只能是出自二小姐之手。
这本是她离家出走的铁证,反而让我最终确定,这一切从头到尾,全是由二小姐一人设计完成。”
“青越到底是死是活?”郁谷主面色焦灼,将桌子拍得哐哐直响。
林安目光一转,缓声道:“若我没猜错,郁青越小姐,此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什么!”堂中众人尽皆错愕。
音儿轻哼一声:“喂,郁青越,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郁子君声音轻柔,泪光未散,惊惧不已。
林安冷冷道:“大小姐一直想在出嫁前与你和解,你了解她的性子,你知道,她那晚听闻你又发了脾气,必会来劝你最后一次。大小姐走进你的房间,可再次出来时的那个‘大小姐’,已是你假扮的了。
你故意让冬兰留下,好让她亲眼看到烛火熄灭,以为你仍在屋中。随后,你再从屋后悄然折返,重新扮回自己,命冬兰叫人抬走箱子。
之后,你再回大小姐房中,自此,彻底取而代之。
于是,在大婚之日,你这位‘大小姐’,带着亲姐姐的尸首,欢欢喜喜嫁入梳云山庄,成为少庄主夫人。”
面前的郁子君缓缓摇头,颤声道:“姑娘的故事着实耸人听闻,我与青越自小在爹娘身边长大,爹娘又怎会分辨不出?”
音儿轻笑一声:“没错,你与郁子君一起长大,自然对她最为熟悉。况且你已嫁入梳云山庄,需要糊弄自家人的时候实在不多。”
郁子君目光中带了一丝幽怨:“姑娘的意思是,仅凭你们空口猜测,便认定我是青越?”
此事最有力的证据,自然便是那只被当作嫁妆送去梳云山庄的箱子。可林安觉得,郁青越能设计出如此杀局,绝不会留下尾巴。此时此刻,眼见此人神色间仍不见半分心虚,林安不由侧目看向音儿。
这事是音儿拍着胸脯包下来的,自己本想提前问问情况,可被她方才在院里敲锣打鼓的一闹,便也没来得及细问,还真是有些不放心。
音儿对林安眨了下眼,胸有成竹地笑道:“本姑娘昨晚连夜去了一趟梳云山庄。”
“然后呢?”郁子君挑眉问。
音儿咂了咂嘴:“很可惜,存放嫁妆的屋子几日前失了火,火扑灭时,好几箱嫁妆都已烧成灰烬,其中就包括那一箱书。”
“妹妹送的书竟葬于火海,真是可惜。”郁子君遗憾道。
林安皱了皱眉,静观其变。
音儿抚掌道:“郁青越,你心思奇巧,步步为营,不留把柄,连我都不得不佩服。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你这是何意?”郁子君眼底仍是委屈的湿意。
音儿伸手到包袱里翻了半晌,拿出一团锦布包好的东西,道:“在梳云山庄清理丢弃的焚烧残烬中,我找到一块奇怪的东西。我反复看过了,这是一截手骨,人的手骨。”
她说着,举起手中的锦布包,向众人扬了扬,一脸戏谑:“所以,你的嫁妆里,为何会有人的手呢?”
“郁子君”站在原地,紧盯着音儿手中的布包,神色终于有了一瞬迟疑。
便在此时,音儿身形忽而一闪,迅速逼近眼前的郁青越,一手仍捏着布包,另一手却快若闪电,扣住了她的咽喉。
“你这是做什么?”郁青越下意识喝问。
音儿轻笑一声,挑眉道:“我不过会点三脚猫功夫,便能在一招之内将你制住——这便是堂堂缎仙谷传人的武艺么?”
林安瞬间了然,那所谓“手骨”,必定是假的。要用一截并不存在的手骨,逼心机深沉的郁青越认下一切,显然并不可能,所以,音儿早有后手。
她们的推断虽有理有据,可不管是郁子君还是郁青越,毕竟都是谷主和夫人的亲生女儿。父母之心,总是情大于理,岂会轻易相信所谓“真相”?更不会容忍外人对自己的女儿咄咄相逼。
甚至于,只要还有一丝丝的不确定,他们都会心甘情愿地选择自欺欺人。
所以,音儿先用“手骨”让所有人分神,再出手试出郁青越的身手,将事实真真切切呈现在每个人眼前,不留余地。
音儿平日虽不着调,这番设计倒算稳妥。
“啊——”郁夫人惨叫一声,猛然扑向音儿手中的锦布包,连声喊道:“子君,子君!”
郁谷主急忙伸手将夫人扶住,双目顷刻间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她是你的亲姐姐啊!”
话音犹在回荡,郁青越唇角却勾起一个冷笑。她终于不再掩饰,声线陡然拔高:“亲姐姐又如何?凭什么抢我的人!”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吐出:“我从来都不会输,每一步,我都做得很好!我用自己的嫁妆箱装她的尸首,让她在同一天住进了梳云山庄,我仁至义尽了!”
林安眉心紧蹙,冷声道:“你姐姐自幼习武,却死在了你的手上,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愿意将她的后背暴露给你,不做一丝防备。可是她却没想到,你会如此狼心狗肺,灭绝人伦。”
郁青越却轻狂一笑,带着嘲弄与怨毒:“这又如何?我赢了,终究是我嫁给了沈白华,和他做了七日夫妻。”
沈白华脸色惨白如纸,这位从小见惯风雨的少庄主,此时竟不敢看向这么一个弱女子。
便在此时,音儿忽然“咯咯”笑出声来,笑声竟是欢快。
她几步走到郁青越面前,语调带着几分玩味:“你如此恶毒,当真全是为了争一个男人么?恐怕更是在展示自己有多么聪明,多么能干吧。你武艺不如你姐姐,可你想证明你不会输,没有你做不到的事。但我告诉你,你真的输了。”
音儿唇角上扬,灵气逼人的双眸注视着郁青越,一手将锦布包抖开,布料翻飞间,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众人眼前。
哪里有什么手骨,分明是一只油光发亮的烤鸡腿。
“这是……”林安嘴角猛地一抽。
“是我在碧莱城买的烤鸡啊。”音儿又眨了眨眼,“跑了一夜路,鸡吃完啦,就剩下一只鸡腿了。”
“啊——”郁青越怔了半晌,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尽,只剩下扭曲的恼怒。
……
写着“缎仙谷”三个大字的石碑在身后渐渐隐入暮色。两个年轻女子各自背了一个包袱,步调并不一致地向前走去。
“还说什么两箱丝绸就是两厢厮守,结果倒成了一箱尸首。”音儿嗤笑道,“你说那个郁青越是怎么想的啊?武功那么差,还妄想装一辈子不成?”
林安轻叹一声,在郁青越的设想中,只要加入梳云山庄,成为少庄主夫人,日后需要她亲自动手的时候,自然寥寥无几,即使偶尔有之,也很容易称病糊弄过去。
日子一长,唯一有可能看出破绽的,只有跟随大小姐多年的冬兰和夏兰。可是,以郁青越的心机与狠辣,一旦这两个陪嫁侍女生出怀疑,她必定另有法子解决……
林安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音儿的问题,只叮嘱道:“现在你也有钱了,以后就别再偷了,若真遇上厉害人物,可不会再这么好运。”
音儿笑得眉眼弯弯:“嘿嘿,没想到你还真和我对半劈呢,不然我真是囊中空空了。”
“少来!”林安斜睨她,“还骗我说我那二十两全花光了,烤鸡是拿什么买的?”
“呃,这个这个……”音儿吐了吐舌头,“你也太滴水不漏了。”
“哼哼。”
“哈,这件事还真是离奇哈。”音儿顾左右而言他。
“啊呀!”林安忽然惊叫一声,“我的马忘在谷里了!”
“没关系,回去取就是了。刚好我也有点事,之后就在碧莱城那家碧莱客栈等你吧。”
“你等我干嘛?”
“喂,安姐,你不会这么快就要和我分道扬镳了吧?”音儿一脸悲壮。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啊。”林安无语,“我还有事要做,不会在这一带停留太久,你不可能也跟我一起走吧。”
“你要做什么事?”
林安一时怅然,低声道:“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打听一个人吧。”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