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密室是近乎密闭的空间,纵然如此,房中也落了一层细密的灰,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踏足。
昏暗的一点火光下,音儿看着一面墙壁,神色怔忡,口中喃喃念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林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这行刻在墙上的文字,心头一动——这些字……好像和外面石碑上是同样字迹,难道也是黎忘痕写下的?
正思量间,余光瞥见一物,不由道:“咦,这里还有一对红烛。”
她说着,举起火折子,欲去点燃蜡烛,好让视野更明亮些。
“等等——”音儿忽然道。
“怎么了?”林安动作顿住,回头看向音儿。
“这里到处都是机关,也许还藏着别的信息,我想,还是不要破坏原本的布置为好。”音儿解释道。
林安也觉有理,细看一番,发现这对红烛上竟还雕着细腻的龙凤花纹,不禁纳罕道:“的确有些奇怪,这样一间隐蔽的密室,却有如此精美的红烛,真是格格不入,不知又有何玄机……”
“呀——”音儿忽然轻呼一声。
“怎么了?”林安忙问。
“血……这里有、有血……”音儿一手指向身前,一手捂着嘴,显然被吓了一跳。
而她所指之处,正是那翻转石门的背面。
林安连忙凑近,果然看到上面布满暗红的血迹,而且,并不只是简单的血迹而已……
“这……是一幅画?”林安诧异道。
石门背后这一面纵横的血痕,俨然勾勒出了一幅图画,线条简单而凌乱,似是匆忙间以血急绘而成。
“竟有人在这里……用血画了一幅画?”林安深觉不可思议,仔细辨认起来,越看越是心惊。
这不是一幅单一的画,而是由四个彼此相连的部分拼接而成。用现代的话来说——这是一幅血淋淋的连环画。
第一部分,线条极为简略,只勾勒出四个小人,分明是两对男女。一个披发的男子,与一女子站在一起;另一个束发的男子,与另一女子站在一起——这女子头发上有一个用血画上的红色十字,似是用来区分两个女子的标记。
画中两个女子都大腹便便,似是各有身孕。
第二部分,束发男子将手伸向十字标记的女子,女子脚下踩着断崖,整个人被打上了巨大的红叉。
第三部分,束发男子手中多了一把小刀,直插向披发男子,披发男子也被打上红叉。
第四部分,只剩下束发男子一人,脸上是夸张的笑。在他旁边的画面上,却是一团密集纷乱的刻痕,看不到血绘的线条,更看不出是想表达什么,不知画到这里时发生了何事。
几幅看似莫名其妙的涂鸦,却让音儿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险些向后跌倒。
林安心中大震,也明白音儿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因为,在那个笑容张狂的束发男子下面,还写着一个血字——“曲”。
不知是不是因为字迹狰狞的缘故,这个血字的颜色仿佛都比画上更鲜红了些。
“这画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音儿抓紧了林安的手,面色苍白,只反复念着这一句话。
林安连忙安抚道:“你先别急,也许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也许这个‘曲’字不是指你爹,还有别人姓曲也说不定……”
然而音儿双眸已经黯淡下来,缓缓摇头,仿若自语:“神影门历代门主,只有我爹一人姓曲。我曾看过我爹师兄弟三人当年的画像,那时候,我爹的确是束发,而和画中一样披发的,是黎门主……”
音儿说着,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林安唇角动了动,不知还能如何劝慰。画中虽还有不解之处,可最核心的内容却再明显不过——
曲烈洪,杀了黎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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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神影门众所周知, 当年,是冷博轩杀害黎忘痕,曲烈洪虽未来得及救下大师兄, 还是及时阻止了冷博轩的野心, 清理了门户。
而画中所揭示的内容, 显然与世人所知的版本大相径庭。冷博轩那些所谓的罪行,显然都是曲烈洪颠倒黑白的谎言。
曲烈洪亲手杀了大师兄,将脏水泼到二师兄身上,更还污蔑二师兄毁掉三重天影念,从而将这门功法牢牢掌控在自己一人手中,最后再将二师兄灭口,斩断一切真相。
毕竟,门主令牌已落在曲烈洪手中,而世间也仅剩他一人修成三重心法。他的说辞, 并不会有人质疑。
如此颠覆, 林安这个外人都深感匪夷所思, 更何况是音儿……林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音儿的肩膀。
音儿强自忍耐,却还是带着哭腔:“所有人都以为,在冷博轩反叛时, 我爹是力挽狂澜的大英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林安沉声道:“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都不是你的错。若你爹欺骗了所有人,你更应该将其间曲折查清, 大白于世,替无辜之人平反,也替你爹赎罪。”
音儿看向林安, 泪眼婆娑:“安姐,我爹终究已经死了,难道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要毁去他的身后名,让他被世人唾骂吗?”
看着音儿通红含泪的眼睛,林安心中难免一软,却紧紧握住音儿的肩膀,坚定道:“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时间久远而变得没有意义。
需要它的,不只是正在调查的我们,还有黎忘痕,还有冷博轩,甚至还有冷元策这个‘罪人’之子。到底怎样才是对的,你一定也明白,不是吗?”
她想起了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个人,想起他在亲口指出自己早逝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时,他的那双眼睛。
在那个眼神中,有痛楚,有自嘲,有悲哀,却唯独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沉默良久,音儿终于轻轻点了下头,喃喃道:“安姐,你说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听。可我爹如此不堪,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再也不管我了?”
“傻孩子,我方才就说了,这不是你的错。”林安牵起音儿的手,有意转移话题,缓声道,“其实我还在想,也许当年的真相,也与最近发生的事有关。”
音儿果然被牵住心思,猛地抬眼,紧紧回握住林安的手,目光炯然:“你是说……我爹被害的事?”
“不错。”林安点头,举起火折子环视一周,“这间密室显然久无人至,所以即便与外界隔绝,还是积了一层细密的灰,可是……唯独这面石壁上,几乎没有灰尘。”
音儿仿佛这才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蹙眉道:“也就是说,就在最近,有人来过这间密室,还擦拭过这面石壁?”
“嗯,我想,也许他发现这里依稀有血迹,便随手抹掉灰尘想看个清楚。”林安猜测着,“所以,来到此处的这个人,也已经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难道是冷元策?”音儿拔高了音量,情绪有些激动,“他发现原来他爹所谓的罪行全是我爹所为,所以才杀了我爹报仇?”
“有这种可能。”林安道,“不过……”
“什么?”
“从表面来看,黎忘痕被你爹所害,不知如何寻机遁入这间密室,用鲜血将真相画在了石壁之上,待后世的有缘人去发现。”林安缓缓道,“黎忘痕虽然带两位师弟一同来禁地练功,大概却未将这间密室告知二人,所以他在此处留下血证,曲烈洪也没能毁去。”
“应当就是这样了。”音儿怅然若失。
林安却话锋一转:“可是,还有一个最明显的问题。”
“什么问题?”
“既然要留下信息,为何不写字,而是画画?”林安凝眉思索,“如果是写字的话,只需要写下‘曲烈洪杀我’这寥寥数字,难道不比画画更省时省力?更何况还是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
从外头石碑刻字来看,黎忘痕显然是会写字的,为何在这里,他却只写了一个“曲”字,其余都是用画的?
“这……”音儿一时语塞,“我也不知道了。”
林安存着疑惑,反复端详石壁上的画,又道:“画里被打上红叉的人,除了黎忘痕之外,还有原本与你爹站在一起的女子,而且看起来身怀有孕。你可听说你爹身边曾有这样一个人?”
音儿想了想,道:“我爹在我娘之前,的确还有过一个妻子,但听说她身子不好,在我爹当门主之前就病逝了。没听说她有过身孕,我爹也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病逝?”林安喃喃道,“可照画中的意思,这个女子像是被你爹推下山崖而死的。”
音儿倒吸一口凉气,握着林安的手猛然一颤:“可这怎么可能呢?她是我爹那时的妻子啊!”
“也许,她无意中发现了你爹的企图,却并不支持,或是想要劝阻,你爹为了万无一失,就……”
音儿再次失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安叹了口气,倘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曲烈洪不仅杀死了两个结义兄弟,还杀死了自己的发妻和她腹中已有的,他自己的骨肉……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恶徒,音儿又该如何面对自己记忆中那个父亲……
沉默片刻,林安再次将话题转开:“对了,第一幅画里,黎忘痕身边也有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想必是黎忘痕的妻子,你可知道此人?”
音儿一脸颓唐,有气无力道:“我只听说,黎门主的妻子是当时武林盟主的女儿。神影门虽在江湖上地位不高,那个女子却对黎门主一见倾心,执意嫁了过来。”
“那后来呢?”林安问,“黎忘痕死时,她也身怀有孕,画中没有给她打上红叉,后来她去了哪里?”
音儿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从小便没有见过此人,也许是离开了吧……可是,从未听说黎门主还有孩子。”
“也许她的确没有死……”林安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黎门主死后,她带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遗腹子离开了。后来,她抚养这个孩子长大,让他隐瞒身世回到神影门,来杀你爹为父报仇?”
音儿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黎门主的孩子现在就在这里?”
林安虽只是猜测,可越想越有种异样的直觉——
画中四个人,唯独这个女子只在开头出现,而没有交代后续。
在这样一幅以血绘成的绝笔画中,每一个出现的人物都不会是等闲之笔,如果她与曲烈洪杀人夺位之事完全无关,为何要画上这个人?
林安思绪正远,音儿却顺着她的猜想说了下去:“也许真是如此——在我爹那几个亲传弟子之中,有一个,是黎门主的孩子……看年纪的话,只有可能是和我年岁相仿的令狐棠若了!”
林安想起音儿曾说,令狐棠若是在山门口被曲烈洪捡回来的,之后她主动去挑战入门试炼,并且以七八岁的稚龄通过了试炼,被曲烈洪破格收下。
也许……她不只是天赋异禀,更是有备而来?
林安思忖再三,终于道:“这些推断虽还无法坐实……不过,我倒有了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
“我们可以试着打探一下黎忘痕这位妻子的事,比如她当年是否独自离开,又去了何处?而要打探前任门主家事,自然要向门派中人询问,我想,第一个就去问问令狐棠若。”
音儿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安姐是想试探她的反应?”
“不错。”林安道,“她可以回答不知,但如果她真与此人有关,神态中难免会露出细微破绽。”
音儿连连点头:“而且,她知道我们开始调查此人,若是心虚,也许便会另有动作。这真是一个好办法。”
计议已定,离开之前,林安又环顾再三,将这间密室中的布置和石壁上的血画都牢记于心,打算回去再反复思量。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件看起来不过是篡夺门主之位的凶杀,却扯出了多年前正邪颠倒的真相。
到底是冷博轩的孩子来到密室后,得知真相为父雪恨?还是黎忘痕的孩子,被母亲抚养长大后归来复仇?亦或者,这些往日恩仇都与今日之事无关,终究只是哪位坛主杀人夺位而已?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不管是何种动机,凶手究竟又为何要杀害三坛主符荣?
转眼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早,又有普通弟子前来敲门,请二人前往神机厅。
林安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又是找自己商议沁远峰约战一事吧……昨日他们便有意请自己出战,只是被符荣之死打断,难道今日又要旧话重提?
两人一同来到神机厅,四位坛主齐齐在此,一个个眉头紧锁,神色沉重。
难道真是那沁远峰按捺不住,不日就要攻来了?林安猜测着,面上却波澜不惊,也不急着询问,只等他们开口。
果然,裘凤南先道:“又烦劳使者过来一趟,实在是发生了令人始料未及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