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县令看向秦华芝,却在想,程茂死于昨夜,而秦氏早上才来,又怎会是凶手?只是这话,高县令只敢在心里念叨罢了。
“还有,”陌以新继续道,“陈元正将钱放在两块瓦片中间,此事除秦氏以外,想必不会告诉旁人。”
陈元正点头道:“是啊大人,钱的位置草民只同王嫂说过,而且草民每每放钱时都很留意,四周没人看到。”陈元正说着,也将奇怪的目光投向秦华芝。
陌以新道:“据你方才所说,程茂拿钱时不曾胡乱翻找,而是直接拿开上面的瓦片,显然提前便已清楚钱的位置,那么,他是如何知晓的呢?”
陈元正面露惊诧:“王嫂,是你同他说的?”
“我、我没有……”秦华芝嘴里说没有,慌乱的神情却使她更加令人怀疑。
陌以新淡淡道:“刘荣光日夜在房中苦读,陈元正早出晚归,许平每月此时都会外出。再加上,今早也是秦氏敲开程茂的门,才发现了死者。如此看来,秦氏今日来此,很可能是专程来找程茂,而秦氏对此事遮遮掩掩,两人之间显然另有隐情。”
秦华芝彻底慌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高县令眉毛倒竖,拂袖道:“好一个无耻妇人,不但与人偷情,还谋杀情夫,你该当何罪!”
秦华芝惊叫一声,瘫了下去,嘴半张着,却惶惶说不出话来。
林安眉头一挑,静静观望。
陌以新没接高县令的话,只继续道:“程茂房中有个武器架,上面的兵器摆放井然有序,擦拭得雪亮如新,显然是主人日日打理,悉心爱惜。”陌以新顿了顿,“可是在门边,却有一把刀随意靠放着,刀尖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高县令摸着下巴,踱步道:“会不会是凶手杀害程茂之时,程茂正在把玩这刀,突然受到袭击,刀便掉在此处?”
陌以新摇了摇头:“倘若刀是在袭击中脱手,怎会如此巧合地稳稳竖靠在门边?更何况,凶手行凶,又怎会挑选程茂手里拿着长刀时下手?”
高县令又思忖片刻,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只有可能是凶手放的?可是,凶器分明是铁锤,程茂身上也并无刀伤啊。”
陌以新看向秦氏:“倘若有人知晓二人有私,也知晓秦氏会趁今早无人相扰,来找程茂私会,或许就有了一种解释。”
“如何解释?”高县令虚心求教。
“当秦氏发现程茂的尸体,必定惊惧不已。那么此时,这个人是否可以顺手捞起门边的刀,趁秦氏不备,将她也杀了?”陌以新淡淡说道。
高县令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是说,这柄长刀,竟是凶手昨夜作案后给自己放在这里准备好的第二件凶器?”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刘荣光。不错,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他一人。
许平是与高县令前后脚赶来的,陈元正更是后来才被叫回来的。只有刘荣光,始终留在屋里。而且在林安进院查看时,他的确就站在秦华芝身边。
林安心中不免唏嘘,倘若不是她恰巧经过,听闻尖叫声便匆匆进院查看,或许秦华芝也已命丧黄泉了。
刘荣光一愣,躬身道:“大人,请恕草民不敬,但这只是由门边一把刀想象而来,草民实在冤枉。”
高县令忍了又忍,还是为难道:“陌大人,刘荣光……是有不在场证明的,程茂被害时,陈元正看见他正在自己房里读书。”
陌以新看向陈元正:“将你昨夜所见的情形再说一遍。”
陈元正不明所以,还是认真答道:“刘荣光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书桌,昨夜草民回来时,走在院中,看到刘荣光房内灯亮着,人影映在窗上,草民便知晓,他正与往常每日一样坐在桌边苦读。”
陌以新缓缓道:“苦读通宵达旦,难免昏昏欲睡,因而读书人挑灯夜读时多有一个习惯,用以驱赶困意。这个习惯实在司空见惯,无人不知,所以陈元正即使看到了什么多余的东西,也不会放在心上。”
通宵达旦,防止瞌睡……林安脑中忽地一闪,喃喃道:“头悬梁……”
陌以新会心一笑,看向陈元正。
陈元正张了张嘴,迟疑道:“不错,他的头发上的确系着根绳子,在窗上也有倒影。可他每日都是如此悬梁苦读的啊。”
林安已在愕然中明白过来,正因为他每日都是如此,这才成了最好的伪装。
陌以新道:“刘荣光在许平就寝后,找借口进入程茂房中,或许是向他服软,答应给他钱财,待程茂转身背对他时,趁其不备将其杀害,再将尸体背回自己房间,摆在平日读书的书桌旁,通过悬吊使尸体在椅上坐直不倒,从窗上投影看来,便是悬梁读书的效果。
而后刘荣光再次进入程茂房间,待陈元正回来时,弄出敲敲打打的声响,假装低呼倒地,误导陈元正以为程茂此时还活着,而‘刘荣光’读书的身影与此同时出现在陈元正眼中。如此一来,程茂的尸首,恰好就成了刘荣光的不在场证明。待陈元正回屋睡下后,刘荣光再将尸体搬回原处,自己回房睡觉,就此大公告成。”
一番话说完,院中众人皆面色变幻,诧异、不解、惊恐……所有目光汇聚于刘荣光一人。
“大人!”刘荣光面色虽有些发白,语气却仍旧坚定,“大人此言,实在有失公允。若依大人所想,也有可能是许平所为,他谎称自己在睡觉,实际却是在程茂房内。或者甚至有可能是陈元正说谎,是他杀了程茂,才故弄玄虚编出这番说辞,以示自己清白。大人为何非要认定是草民所为!”
陌以新不紧不慢道:“因为若是他们作案,都没有理由必须要让程茂在死后一段时间处于立位。”
林安暗叹一声的确,只有刘荣光,他要让程茂的尸体成为自己的替身给陈元正看见,作为不在场证明,便要让尸体“坐直”。他巧妙地借用了读书人头悬梁的习惯,让倒影在床上的悬尸绳显得无比自然,却忽略了如此带来的尸斑变化。
众人皆恍然大悟。
刘荣光面如土色,却仍旧道:“这些都只是猜测!”
“你想要证据?”陌以新笑了笑,“程茂房里武器众多,你昨夜动手时,没有像今早一样,选择更为轻便的刀剑,而是用铁锤这种钝器,就是为了避免大量出血,在来回搬运尸体的途中留下痕迹。然而,铁锤击脑主要是颅内出血不假,但也不意味着不会有一丝血迹从伤口处渗出。林姑娘——”
陌以新突然看向林安,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盛着淡淡清光,两分专注,又有两分漫不经心。
第19章
林安只愣了一秒,便恍然明白过来,这个家伙,居然是要使诈!
她方才因为要将自己的答案写在纸上,而刘荣光是苦读的学子,房中必有笔墨,所以她便叫陌以新一同进了刘荣光的屋子。而此时,陌以新竟是要利用这一点巧合,使诈逼刘荣光认罪。
林安心中还存着方才被跟踪的气,根本不想配合他演这个戏,只是……此事毕竟关乎人命,林安明白公私分明的道理,只得暗叹口气,咬牙道:“方才我请大人到刘荣光的屋内查看,在他房间的椅子下面,发现了一点血迹。”
言罢,便见陌以新眸中浮起浅淡笑意,好似月照花林,自清冽中生出一点繁华。
林安本不愿他得逞,又怕自己被这笑容蛊惑,便别过头去,只看向刘荣光,只见他眼中已失去最后一点光亮,满面灰败颓然。
高县令看向林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叹服,方才那个时间,案情还一片迷雾,可这女子竟已看出所有真相,还特意请陌大人前去勘查,实在是真人不露相啊。
感受到炙热目光的林安:……
高县令啧啧称奇,“嘶”了一声,道:“刘荣光,你究竟为何杀害程茂,而且还想再杀害秦氏?”
刘荣光忽而轻笑一声,面露阴寒之色:“我只想杀掉这对狗男女。”
陌以新眉心一动:“你认识王彬?”王彬,正是秦华芝死去的丈夫。
“我们是同乡,也曾是同窗,相识多年。”刘荣光神色黯然,满目哀伤,“他放弃科考后,来到半溪安家,我今次赶考,最初的住处便是他帮我安顿好的。然而不过数日后,他便不明不白命丧井中。官府说他是醉酒后意外坠井,我却知晓王彬从不酗酒!我想起他曾对我提起,怀疑妻子与人不轨。我便偷偷潜入他的故所,果然看见秦华芝与程茂偷情,可怜那时王彬尸骨犹未寒……”
林安若有所思:“难道你怀疑是秦华芝与程茂杀害了王彬?”
刘荣光恨道:“即便不是他们亲手所杀,王彬也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苟且才抑郁饮酒,失足落井。即便都不是,我也要替王彬杀了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高县令不住地摇头,似是对这年轻人产生了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他叹了口气,对陌以新一揖道:“劳烦陌大人纡尊在此查案,下官多谢大人!”
陌以新拱了拱手,道:“接下来,便交给高大人了。”
高县令忙不迭点头,摆手示意衙差速速将人带走,想了想又对陌以新道:“下官回去后便重查王彬之案,若有冤情,一定翻案重审。”
陌以新点了点头。
始终伏跪在地的秦华芝仍旧瘫软着没有反应,也不知有没有听见高县令的话。
“哈哈哈……”刘荣光忽而大笑几声,被押着大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
从巷子里出来,林安随便挑了个方向便走,陌以新跟在她身边,率先开口道:“方才你反应很快。”
林安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堂堂景都府尹,还要靠使诈来破案。”
陌以新笑了笑:“秦华芝与程茂有私,刘荣光杀害程茂后又图谋杀害秦华芝,这两件事显然有关联。若是调查刘荣光与秦华芝先夫的关系,也不难查清。只不过,使诈是最简单的法子,自然要先试一试。”
“不愧是大人,所有人都在你算计之中,实在令人佩服。”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你在生我的气。”
林安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脚步便是一顿。
打从一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来历不明,身份敏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寄人篱下,有衣有食便已足够。
可他们偏偏如此鲜活,有揶揄的玩笑,也有温暖的安慰,有了然的洞察,也有笨拙的真诚。他们让她感受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一个快要让她喜欢上的世界。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因他的跟踪而如此在意。此时此刻,陌以新的开诚布公,又让她有了那种鲜活的感觉。
林安的鼻尖莫名有些发涨,她握了握拳,压下那股涩意,索性转头直视向陌以新,一字一句道:“大人跟踪我,是在试探什么?想看我会不会跑掉?还是看我会不会向外传递消息?或是与什么人接头?大人无论是去查案,去相府,还是出公差,都会将我带上,其实……也是为了试探我,看我是否会有所异动,与人接触,露出马脚,对不对?大人既然从未信过我,先前又为何要说‘不疑’?”
这些话林安早已憋了半晌,此时连珠炮似地一股脑问出,心里却空了下来。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本该清楚的。
林安不愿再面对陌以新幽深的眼眸,更不愿自己心知肚明的答案从对方口中说出,她迅速别过头,哑声道:“对不起,我先回客栈了。”言罢转身便走。
“等等。”陌以新从身后叫住了她。
林安下意识停了下来,却没有回过身。
陌以新缓步走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了先前收起的那张纸,抬手递到林安面前,道:“我们的赌,是你赢了。这句对不起,不该是由你说。”
林安一怔。这张纸此时仍旧整齐地折起,丝毫看不出里面的墨迹。“你怎么就认为,我一定写对了?”
陌以新没有回答,只是将纸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刘”。笔画粗细不均,字体架构不稳,横不平竖不直,却看得出运笔时的潇洒果断。
陌以新抿了抿嘴,没有说出话来。
林安:……
怎么回事,这明明应该是高光耍帅时刻啊,怎么自己的气势忽然就只有一米二了!还有,这剑拔弩张的严肃气氛也完全被这个丑字破坏了啊!
两人一阵沉默后,陌以新率先开口:“对不起。”
林安又是一怔。
“我并非在试探你。”眼前的男人接着道,“被针线楼这种组织追杀,本该闭门不出,不见外人。可是,你终归不能躲藏一辈子,你怕他们,或许他们也在忌惮你,与其被动躲藏,不如引愿者上钩。譬如茗芳,你不过是去了一趟相府,便引出针线楼在相府的暗线,如此进可攻,退亦可守。”
“可这里不是景都。”
“可我从不冒险。”清冽的声音中毫无一丝杂质,“针线楼能将手伸到相府,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不知他们有多大的势力,即便离开景都,也不见得安全。若真有人盯着你,有我这个府尹在,他们至少会有所顾忌。”
林安沉默一瞬,道:“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是吗?”陌以新轻轻一笑,竟是林安先前的话。
仅仅是这一句,林安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只是想在这个宁静小城里,卸下桎梏走走看看,若到此时还要时刻谨记自己被追杀的身份,未免有些太过可怜了。
林安沉默了。
陌以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说你与针线楼无关,我信了。那么,我说我不曾想过试探,你可信我?”
林安眼光一颤,心中仿佛被触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多智之人每每多疑。”陌以新道,“可我从不多疑,因为我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
等等,他这是在夸自己聪明?还是在夸自己自信?林安心中那一丝压抑,莫名就消散了。
两人相视,皆是一笑,仿佛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方才从巷子里出来,两人此时还站在街道中央,好在这里人少,倒不至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