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第一怪医”之名,林安心头难免一颤。风青,风楼——自己虽从未见过风之鹤,却与他两个儿子很是相熟。
盛薛亦仅仅是受了风神医指点,便能成为小有名气的游方医者,那承袭了风神医衣钵的风青,倘若踏足江湖,又会是如何被世人仰望的神医呢?
林安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寻常人物啊……
林安暗自感慨着,叶饮辰开口问道:“这个盛薛亦,与你师兄有关?”
“我大师兄幼时体弱多病,有一次险些没撑过去,家里都快要准备丧事了,是恰巧游方经过的盛薛亦医好了他。”
林安恍然道:“司徒少侠之所以调查拘魂帮,是为了给盛薛亦查清真相?”
祝子彦神情微黯,哀声道:“大师兄就是这样一个有恩必报的人。”
“可是,拘魂帮为何要杀一个孤身漂泊,还有些疯疯癫癫的游方医者呢……”林安喃喃不解。
叶饮辰跟着问道:“盛薛亦的‘罪名’是什么?”
“听说是医死了人。”祝子彦道,“可依我看,这大概也是他们胡编乱造的。”
“对了,”叶饮辰忽道,“方才你说,你师兄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莫非他是出身富户?”
“是啊。”祝子彦叹息一声,“大师兄家中世代经营钱庄,他幼时被盛薛亦医好之后,家里便将他送到岁流剑阁学武,只盼他能强身健体……唉!”
三人都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片刻沉默后,祝子彦又抱了抱拳:“今日多谢阁下出手相助,我祝子彦与拘魂帮势不两立,不愿牵连两位,若有来日,再图回报!”
“客气了。”叶饮辰抬了抬下巴。
祝子彦当即转身离开,走出数步,又回头道:“我打听到,大师兄似乎去过御水天居。”
一句话说罢,他再次转身,大踏步走了。
御水天居……是地名?是某处亭台楼榭的名字?
林安从未听过,只轻叹一声,喃喃道:“我想,他是怕自己这次也在劫难逃,所以将仅有的一点信息都告诉我们,好让线索不至于彻底断在他这里。”
“怎么,又心软想帮忙了?”
林安思忖片刻,却不答反问:“你说,沈玉天今日对拘魂帮发出那样挑衅式的邀请,当真能引出‘拘魂鬼’吗?”
叶饮辰轻笑一声:“拘魂鬼已经找上祝子彦,显然并未因沈玉天的挑衅而改变目标,依我看,他怕是要空等一场了。”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林安道,“祝子彦为何会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拘魂鬼又是如何准确找到他的?还有,行事极有仪式感的拘魂鬼,这次为何却没带名册和铁链?”
“姑娘的疑虑很有道理。”高处忽然传来一道和气而疏淡的声音。
叶饮辰瞬间将林安拉到身后,林安一惊之下,连忙抬头看去,竟见树上端坐一人,正是方才跟丢的荀谦若。
荀谦若微微一笑,语气依旧谦和:“两位看起来不像坏人,为何却要一路跟着荀某?”
林安反应过来,惊诧道:“你一直在树上?方才的鬼面人和祝子彦……你都看到了?”
荀谦若轻盈跳下树来,在二人面前站定,点了点头。
叶饮辰扶额道:“跟踪别人反被蹲,丢人啊……”
林安剜了他一眼,向荀谦若抱了抱拳,汗颜道:“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事想找先生,又不便在大庭广众下直言,所以才出此下策……”
荀谦若又打量林安两眼:“我似乎并不认得姑娘。”
“可先生一定认得这个。”林安从怀中取出揣了许久的归心令,递到荀谦若面前。
荀谦若的目光顿时一凝,原本不动声色的神情终于破开一道裂缝。显然,他意外至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安接着道:“白天在醉易阁中,我无意间听先生说要赶去碧莱城,不知可是去寻此物?”
荀谦若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又在令牌上停留许久,才缓缓道:“我们的确得到消息,在碧莱城一带传出了归心令的风声。廖堂主派荀某前去,正是探查此事。”
“果然如此……”林安点了点头,那甘氏兄弟和神影门的人都在自己这里见过归心令,不知是不是这样传出风声的。
荀谦若又道:“原来,归心令是在姑娘手中。”
此人虽冷静自持,林安却看得出他眼底隐藏的惊愕,于是解释道:“我听人说过,归心令一共只有两枚,一枚永远握在廖堂主手中,另一枚则因势而出,象征归心使者的身份。
我不知道这枚的原主人是谁,也不知它是如何跑到我包袱里的。不过,既然这是贵派要紧的信物,自然应当物归原主。我一路跟着先生,也是想将令牌私下交还罢了。”
林安说着,将归心令双手送上。
荀谦若却是向后退了半步,摆了摆手。
“先生这是何意?”林安疑惑。
荀谦若温和笑道:“廖堂主只是命荀某探查归心令的踪迹,却绝无收回之意。归心令既然在姑娘手中,自然有其中的道理。荀某只需将实情如实回禀便是。”
“可、可是……这不是我的啊。”林安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再次向前递出,“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误会,先生还是拿回去吧。”
“廖堂主送出的东西,万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荀某已经可以复命了。”
荀谦若顿了顿,略一思忖,似有深意道:“姑娘若得空,欢迎随时来我们归去堂小坐。姑娘既是有缘人,也许能给堂主带来珍贵的消息。”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林安一头黑线,难道自己发音不对吗?
荀谦若却好像已将此事翻篇,不再接这话头,转而道:“方才见两位对拘魂帮颇有兴趣,荀某本也想去三一庄看看,不知两位可愿同行?”
“三一庄?”林安见荀谦若对归心令一幅铁了心不收的样子,只好也跟着转开话题,暂时将令牌重新收起。
“嗯,就是沈玉天在城外的庄子,名叫‘三一庄’。”荀谦若解释道,“他在各地的庄子,都唤作‘三一庄’。”
“真是怪名字……”林安随口吐槽一句,又问,“荀先生这趟出城,就是为了去三一庄?”
“是啊,荀某还是放心不下,原本因身负要务,只能路过叮嘱几句。好在遇见姑娘,解决了差事,不必再急着赶路,可以留下看看了。”
林安听得心口一塞——“解决差事”?这荀谦若,遇见一无所知的自己,便当做完成了使命,转而去三一庄摸鱼,真的不是在敷衍了事吗……
林安腹诽着,口中却道:“今日在醉易阁,那位沈公子对归去堂多有冒犯,荀先生却仍记挂他的安危,真是侠义心肠。”
荀谦若笑了笑:“不过是从前有一些误会,他向来面冷心热,并不碍事。”
“先生觉得,拘魂鬼当真会去三一庄吗?”
“以防万一吧。”荀谦若顿了顿,“我猜,在那里还能见到方才那位祝小兄弟。”
“什么?祝子彦?”林安一怔。
叶饮辰此时道:“你是说,祝子彦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为了去三一庄?”
荀谦若点头:“此处正是去三一庄的必经之地。”
林安也已了然,祝子彦一心想找拘魂帮报仇,却苦于寻不到对方踪迹,今日在醉易阁见到那一出,自然会想去沈玉天那里碰碰运气。倘若拘魂鬼真的去找沈玉天动手,他也就有机会报仇了。
林安与叶饮辰对视一眼,点头道:“那便烦请先生带路同行了。”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
当林安远远望见夜色中影影绰绰的一片屋宇,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白光,再次体会到这句俗语的内涵。
三一庄在城外一座孤山的半山腰处,规模着实不小,仿佛凭空镶嵌在荒山之上,也不知是如何建出来的。林安毫不怀疑,整座山上恐怕也只有这一处住人的地界。
此时,三一庄足以过马车的宽大门扉完全敞开着,里里外外毫无戒备,就差立块“欢迎入内”的牌子了。
荀谦若将手中的火把又举高了些,率先走入大门。
一路无人迎,无人问,四周空寂无声。院落深深,所有房屋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灯火。
林安忍不住小声道:“真的有人在吗?”
荀谦若笑了笑:“沈玉天一定在的,他既然说了今日起在此恭候,便不会明日才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一道冰冷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好似寒锋划破夜空。
林安一个激灵,下意识抬眼望去,便见最高的屋脊上,沈玉天一身黑衣,腰挎长刀,正盘腿而坐。
月光下,他英俊的面容愈发冷冽,却也愈发耀眼。
荀谦若道:“沈公子向来说一不二,江湖无人不知。”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讨厌别人这样叫我。”沈玉天道。
荀谦若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容可掬地转向林安,耐心介绍道:“公子通常是对世家子弟的称呼,而沈公子虽是江湖侠客,却因英俊超凡,恍若天人,让人一见便生高贵之感,故而江湖人称‘沈公子’。只是,沈公子本人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林安粗略一数,荀谦若短短几句话里,又说了三遍“沈公子”,这番话虽是十足的溢美之词,沈玉天的脸色却肉眼可见的更冷了几分。
他缓缓站了起来,自屋顶飞身而下,黑衣翻飞,眨眼之间已稳稳落在三人之前。
林安心中警铃大作——若沈玉天与荀谦若此刻交起手来,岂不是要被藏在暗处的拘魂帮趁虚而入?
然而沈玉天已从三人面前走过,步向屋门,薄唇轻启,只吐出两个字:“碍眼。”
正当此时,几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气喘打破沉寂:“沈、沈公子,在下叨扰了,不知可否留宿……”
沈玉天并未停下脚步,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只抛下两个字,打断了来人的询问:“随便。”
来人一脸茫然,看着沈玉天毫不拖泥带水地关上房门,涨红脸挠了挠头,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人。
直到视线一转,他才注意到院中另有旁人,一瞅之下惊喜道:“恩公,荀先生,你们也在这里!”
来人,正是祝子彦。
他又挠了挠头,微露窘态:“都怪我一直迷路,明明比恩公先走,反而比你们还晚到了。”
林安看着这憨直少年,不觉莞尔,道:“我们也是刚到。对了,方才那位沈……咳,总之,以后记得叫他沈大侠。”
祝子彦不明所以,却是点了点头。
四人各寻住处歇下,夜已深沉。林安却辗转不能入睡,脑海中有太多纷乱难解的疑惑。
对自家令牌拒而不收的荀谦若,公然向拘魂帮发出战书的沈玉天,月圆之夜登高杀人的拘魂帮,还有看见叶饮辰便停手撤走的拘魂鬼……
一个个人物,一方方势力,究竟孰善孰恶?孰真孰假?
林安不由想起音儿。那时的自己自以为是,以为能救音儿于水火,可是结果呢?
音儿才是真正幕后之人,自己没能救下神影门中任何一个人,甚至连音儿,最后都是因自己而死。
自己……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林安心中一阵烦闷,索性披衣起身,推门走到院中。
院中灯火仍亮着,在风中微微摇晃。
林安仰头深吸一口夜风,清凉的空气灌入胸臆,才冲散几分郁结。
头顶明月,耳听山风,林安干脆席地而坐。虽然身边无酒无剑,却在这一刻生出几分意气,似乎自己终于融入了这个江湖。
“姑娘也还没睡?”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林安一怔回头,只见荀谦若信步走来。她正要起身,荀谦若已先一步,在她身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