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大木箱……简直和林安先前想象中的宝藏一模一样,难道……还真有宝藏不成?
她连忙走近,只见每一口木箱的盖子上,皆以工整的小楷刻着字。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从一开始的数字——壹,贰,叁,肆……直到拾伍,拾陆,拾柒。
林安没有多想,当即掀开了编号为“壹”的木箱,里面的东西,却再次让她始料未及。
婴儿的襁褓与小衣以柔软的细棉布做成,洗得干净,叠得整齐,只是布面早已泛黄;一只木制的摇铃,几颗彩色珠子早已失了光泽;一把小小的、柄上缠着红线的长命锁,闪着温润的银光。
那一方木箱里,好似一个婴儿的世界,短暂又脆弱。
林安心中巨震,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她压下翻涌的情绪,紧接着打开了“贰”号箱。
箱中放着幼儿的小衣裳,几双小布鞋,鞋头绣着虎头,还有“长命百岁”的字样。竹制的风车,拨浪鼓,木雕小马……
接下来,“叁”号。
崭新的衣裳,丝毫没有穿过或洗涤的痕迹,只是同样因岁月而泛黄。一册描红帖,上面空空如也,不曾被稚嫩的手划过一笔。还有一只竹哨,一柄小木剑,雕工虽拙,却能看出认真的心意。
林安的心缓缓下坠,她没有再一一去看,径直跳到了“柒”号箱。
学童青衫规整叠好,鞋底厚实的布靴摆了几双,书袋旁放着《三字经》《千字文》,纸张泛黄,还有一方石砚与一支毛笔,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个不曾归来的主人。
她的手指迟疑片刻,终于落在了最后的“拾柒”号箱上。
这一箱尚未装满,里面的长衫,颜色已趋于成熟,还有折扇,佩剑,精致的棋盒……
林安放下愈发沉重的箱盖,缓缓收回手。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里的每一只木箱,都对应着一个年纪。
前两只,是他们儿子自幼留下的旧物。而从“叁”开始,便是他走失之后,夫妇二人凭着心中的牵挂与想象,为未能相伴的岁月,年复一年置办的东西。
四岁的小弓,八岁的蹴鞠,十二岁的竹笛,十六岁的墨砚……
十七只木箱,每一只都承载着一年的思念,与虚构的陪伴。
岁月流转,那对夫妇把一生的爱与执念,都化作这些沉甸甸的箱子,封存在这幽暗的地窖里。
林安仿佛能看见他们在昏黄灯火下沉默的背影——一年又一年,把儿子的成长强行延续下去。
这里没有宝藏,却偏偏又是他们的“宝藏”,是他们最美的梦境,是近乎执拗的补偿,是一份持续了十余载的,无望却从未熄灭的爱。
他们将花世的长生牌供奉在这间屋子,或许,也是想让曾经救过他们的恩公,在冥冥之中护佑他们的孩子。
“怎么还没动静?”头顶传来纪寒川焦躁的声音。
林安正要抬头回应,石阶上便已响起沉重而急切的脚步声。
纪寒川披着火光的影子一步步走下,狭窄的地窖中霎时充满压迫感。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壁,在确认并无机关暗器之后,贪婪的视线牢牢落在那一排大木箱上,脸上浮起意料之中的狂喜。
他将林安一把推开,疾步奔向那一排整整齐齐的木箱。
箱盖被他猛然揭起。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金银珠玉,奇珍异宝,而是一件件平平无奇的衣裳、玩具、书册……
纪寒川的动作猛地一顿,面色瞬间僵硬。
他又掀开一只,再一只……箱盖接连“咣咣”砸落在地,尘土飞扬。
“这些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他的声音嘶哑,眼神里透出近乎痴狂的不可置信。
他猛然扑到林安身前,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襟,眸中血丝毕现:“你都做了什么?你动过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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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林安摇头, 神色肃然:“这里本就是这些东西。你应当也知道,他们曾走失过一个孩子。”
话音落下,纪寒川猛地将她推开, 转身如疯魔般再度扑向木箱。
他一只接一只地揭开、抬起、倾倒, 木箱中的物什被他胡乱倾撒在地, 散得满地都是。
他双眼赤红,呼吸急促,仍不死心地继续翻找,口中喃喃近乎失控:“不……不对……我的宝藏呢?宝藏到底在哪……”
“住手!不许弄乱它们!”
一道呼声骤然响起。陵子衿不知何时已跟了下来,扑身过去,竭力阻拦。
陌以新与叶饮辰亦已纵身而下,狭小的地窖霎时拥挤不堪,空气压抑到极点。
纪寒川眼神空洞,却爆发出癫狂的笑声, 宛如裂帛般刺耳, 在四壁之间冲撞回荡。
“呵……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他们守着的, 竟是这些破烂!”他笑到浑身颤抖,面容因扭曲而极度狰狞。
话音未落,他猛然抄起地上的一只木箱,狠狠掼在石壁上。木箱碎片横飞, 箱中衣裳、玩具滚落一地。
纪寒川胸膛剧烈起伏, 呼吸如野兽般粗重,满腔的怒火仍在翻腾,目光四下横扫, 仿佛要继续摧毁一切。
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滚动声突兀响起,在压抑的地窖中格外清晰。
一个小物件, 轱辘辘滚到了他的脚边,才终于停下。
纪寒川咒骂一句,抬脚便要踢开,却在目光掠过的瞬间看清了这个东西。
——这是一只拨浪鼓。
鼓面早已泛黄,木柄斑驳,两侧的绳坠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木珠,另一边却空空荡荡。
纪寒川的动作忽然有些迟钝,久久未踢出这一脚。
他像是被什么击中,连呼吸也有了一瞬的凝滞,目光死死锁在这只拨浪鼓上,火光摇曳,将他眼底的茫然映照得忽明忽暗。
良久,他的手指缓缓伸向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坠子。
那是颗磨得极光滑的木珠,系在一根细绳上,被岁月摩挲出温润的色泽。
他仿佛不受自己掌控一般,俯下身,捡起那个只剩一边绳坠的拨浪鼓,手指颤得厉害,却还是将木珠凑了上去。
两颗木珠,一模一样。木珠与断裂的绳孔严丝合缝——拨浪鼓完整了。
纪寒川怔怔望着手中的拨浪鼓,双眼依旧赤红,好似不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
林安心口一震,同样怔在当场。这个碎裂的箱子,碎片上赫然刻着一个“贰”字。
那个走失的孩子,两岁时玩过的拨浪鼓,缺失的一颗木珠,却在纪寒川手中?
一个几乎不可能、甚至一定不能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涌起。
箱子散落一地,空气仿佛凝固,火光舔舐着四壁,众人呼吸都愈发沉重,好似被这一幕生生扼住了喉咙。
陵子衿原本还在四处捡拾散落的物什,此刻也猛地僵住。他双目圆睁,震惊与痛苦瞬间交织,几乎将他撕裂。
而纪寒川,却仍旧木然僵立,拨浪鼓死死攥在掌心。他眼神涣散,眼中的赤红与火光交织,好似被生生剖开一道裂口,直贯心底,只余下一个濒临崩塌的空壳。
林安忽然想到什么,当即道:“他们的儿子从出生起便在肩背刺了七星痣,还不快看看!”
“没有!”纪寒川怒吼一声,声音嘶哑,“他们早就看过,根本没有什么七星痣!”
林安眉心一蹙,这……怎么可能?
便在此时,陵子衿忽然扑身上前,猛地扯开了纪寒川的衣襟。纪寒川早已心神溃散,更无心防备,赤裸的上身就这样暴露在众人眼前。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具遍体鳞伤的身体。
他说的不错,的确没有什么七星痣。
肩头、胸膛、后背,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大片的烫伤蜷曲成丑陋的纹理,鞭痕纵横交错,还有许多痕迹甚至已模糊到辨不清是什么造就,铺满了他整具身体,好似一层斑驳的壳。
林安心中一震,忽然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错过。
倘若他只是肩上有伤,恰好遮住七星痣的位置,也许那对夫妇会起疑,会探究下去,终有一天揭开他的身世。
可偏偏,他浑身伤疤,密密麻麻,反而让人忽略了那种可能。
她忽然意识到,纪寒川梦寐以求的“宝藏”,早在他登岛的那一刻,便以一种他最不曾预料的方式,“拥有”了。
这本是命运给他的馈赠,却被他亲手变成了最残忍的玩笑。
纪寒川的目光仍旧落在手中的拨浪鼓上。火光摇曳间,他神情木然,脑海中却仿佛撕裂开来,一幕幕记忆汹涌而出。
从记事起,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便只有那颗小木珠。他记不起它是从何而来,也不知它跟了自己多久。
只是每当他伸手摩挲时,心底便会浮现一种模糊的感觉,好似他曾经在被人拉走时,紧紧拽住过什么。
赌场,是这世上最赤裸、最残酷的地方。为了钱,有人不顾性命,有人卖妻卖女。感情和人性,在这里都一文不值。唯有财富,是唯一的主宰。
滚烫的开水兜头浇下,他本能地护住脸,身体被烫得皮开肉绽。皮鞭一记又一记抽下,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发。有人告诉他,要学会服从,他点头,唯有反抗在心底滋长。
他成了赌场里最出色的孩子。从跑腿,到小厮,再到被选做打手培养,他始终学得最快,做得最好,从未让人失望。
教他们武艺的老师傅惜才,私下里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他。而他与老师傅不醉不归后,毫不犹豫地将人推下了深井。从此,他便是赌场里武功最高的教头了。
有人欠多了赌债,赖着不还。这种人,总要有几个杀鸡儆猴。杀完人后,扔乱葬岗的活没人爱干,他却时常亲力亲为。
他喜欢乱葬岗,只有在那里,看到成堆的尸骨,他才觉得人生是真实的。
那一日,他又扔完两具无名尸。阴风呼啸,荒草丛生,他枯坐片刻,准备起身离开。
眼前出现了一对夫妻。
“怎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男人搂着怀中的女子,显然自责,“走吧,是我带错了路。”
女人却没有动。她看到了他,低声道:“看,那边有个孩子。”
纪寒川僵了僵。
从记事起,从未有人将他当做孩子,如今,他已经十五岁,竟还有被人当做“孩子”的一天。
“福哥儿若在,也该这么大了吧。”女人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怕是吃不饱饭,只能扒拣死人身上的遗物换钱度日吧……可怜的孩子……”
男人静静看着妻子,眼中的苦涩与心疼无处掩饰。
女人的声音轻轻颤抖:“我们……得去帮帮他。”
纪寒川冷冷看着,两人将身上的钱财多半都塞给了他,他仍旧没有半句言语。
女人看他的眼神愈发奇怪,好似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极为爱怜的东西。
女人问他:“孩子,你可愿跟我们回家?家里还有几位弟弟妹妹,你们相亲相爱,再也不愁吃喝,也不必再来这种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