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垂眸,“我已经见过另一个音儿死去的样子。”
陌以新沉默片刻,抬手揽住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握得很紧:“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那个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喂喂喂,你们两个,居然在这里卿卿我我,难怪到处找不到人!”花世的嚷声忽然在林间炸开。
林安抬头看去,只见赤衣灼灼的花世风风火火杀将过来,身后还跟着沈玉天,两人手里各提了两坛酒。
花世快步逼近,咬牙切齿:“你们非要到这么偏僻的鬼地方来腻歪吗?说好饮酒赏月,到处都不见人影。老子真是火大……待会不罚你三杯,不,是三十杯,都实在说不过去了!”
沈玉天却是眸光冷肃,沉声道:“出事了?”
“没什么,误入地洞而已。”陌以新一言带过。
“地洞?”花世又叫了一嗓子,“你是属扫把的吧,怎么到哪都能出事,走在路上都能踩出个洞来?”
陌以新没有理他,只抬脚用鞋尖在地上拨了拨,将暗门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沙土掩过,树叶飘落,此处便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褪尽,风过林梢,只余那地底祠堂的秘密,仿佛仍在幽暗深处缓缓回响。
……
花世为了他期盼已久的中秋欢宴,的确是十足准备了一番。四人来到他精心挑好的地点时,只见一张木桌,四张木椅,四只酒杯,早已摆得整整齐齐。
此处不愧是他辛苦寻觅的位置,虽在林间,却恰好是一片难得的空地,头顶视野开阔,丝毫不会被林木遮挡了视线。
花世将酒坛往桌上一搁,率先坐下,颇为自得:“怎样,不错吧?”
沈玉天:“凑合。”
陌以新:“尚可。”
林安忍笑,好心地捧了个场:“真的很不错,辛苦你了。”
花世原本渐渐发黑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一边打开酒坛子,一边道:“想当初,我们三个醉饮游江,酩酊疏狂,何等风华!你骗我说你叫东方既,哼哼,新账旧账一起算,罚酒罚酒!”
林安眸光微动,眼前仿佛也浮现出曾经少年千金买醉的模样。
他们一个冷傲,一个顽劣,还有一个朗眉星目,俊逸绝尘——
他手中或许有一壶酒,一把剑,斜斜倚在船头,锦衣与长发临江翩飞,自是一股风流贵气。纵是清风明月,也敌不过他眉目间的潇洒。
所谓“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他狡黠勾起嘴角,朗声道:“我叫东方既。”
仿佛那夜江风再度吹来,林安忽然也有了浮一大白的冲动。
酒封开启,浓郁的酒香悠扬飘出,陌以新一嗅便道:“好酒,你从哪弄来的?”
花世愈发得意,坏笑道:“从廖乘空手里劫来的。”
陌以新微顿:“廖乘空?”
“人家毕竟是江湖第一大派之主,去向巨阙山庄讨几坛酒,自然能讨得最好的。”花世眯眼轻笑,“下午他提着酒去你房间,大概也是想借中秋找你共饮,偏偏你不在,却被我碰见。我将他打发走,顺便留下了他的酒。”
陌以新微怔,失笑摇了摇头。
林安忆起早晨廖乘空欲言又止的神色,方才恍然——原来他是想找陌以新中秋共饮,却一时没能说出口。等到下午再去找他时,他们却已困在地洞中了……
月色将升未升,风自林梢轻拂,这一席酒局,仿佛将少年旧影再度唤回,继续那许多未竟的故事。
花世已不由分说替四人都斟满酒,举杯道:“先干一杯!”
林安豪气干云,同样高举酒杯,却被陌以新轻轻按住了手。
“我替你喝。”他低声道。
花世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当年你可是千杯不醉的爽快,如今这么婆婆妈妈了?”
林安没有放下酒杯,坚持道:“中秋佳节,我要自己喝。”
陌以新看着她,眸色微沉,记忆悄然回溯——上次她误饮千刃烧,后来……后来便主动吻了他。
他略一迟疑,放下了手,道:“那便喝一点吧。”
四人推杯换盏,气氛愈发热络。
花世喝得最是起劲,一杯接着一杯,忽地兴致大发:“中秋不猜灯谜怎么行?来来来,谁来出一个?”
陌以新接话道:“安儿有一道谜,给你们猜猜。”
林安愣住:“我?我有吗?”
陌以新颔首,微微一笑。许是因酒气氤氲,衬得他眸底更显出几分摄人的风雅。
“独木难支,君子爱财,打一词。”他悠悠道,“这道谜出得极为精巧,你们试试吧。”
林安愣了愣,恍然记起,这是当初猜巨阙山庄那道诗谜时,她随口卖弄的,却没想到他仍记得,还显摆似的拿出来给人猜……
“独木难支,君子爱财……”花世念叨起来,沉思半晌,又看向沈玉天,“你猜出来了吗?”
沈玉天点头。
“靠!不会又是我最慢吧!”花世大叫一声,愤然饮下一杯酒,“从前总输给那只狐狸也就算了,你可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啊!”
沈玉天将刀往桌上一横:“我的确很擅长打打杀杀。”
“吓唬谁啊?”花世不屑,下一瞬便眼睛一亮,“我也知道了!等等,你说你先猜出来,答案也该你先说。”
沈玉天轻哼一声:“榜首。”
“理由?”
“独木难支,是为木有旁,合为‘榜’;君子爱财,意指取之有道——从‘道’中取下‘之’,则为‘首’。”
花世没话说了,仰头自罚一杯酒,撇嘴道:“你定是惦记着巨阙山庄那道谜,才猜得这么快。”
沈玉天懒得理会,花世却兴致未减,自顾自道:“我还真是不明白,若说巨阙重剑只是他们抛出来,引江湖人入局的诱饵……可段鸿深那日分明又说,待查出凶手后,仍会如约举办比武大会,将巨阙重剑赠与胜者。
那可是江湖神兵榜首,他们怎生舍得?更何况,这山庄便是以巨阙为名,倘若没了巨阙重剑,还能是名副其实的巨阙山庄吗?”
沈玉天薄唇微抿:“那也得能从赵无绵手中抢过重剑再说。”
“你可有胜算?”花世眯眼问。
“试过才知。”沈玉天淡淡道。
花世掰着指头数了起来:“高手榜上在你前面的两个,赵无绵自不必说,还有那万籁和尚也不可小觑,他长年隐居遏云岛,功力又不知精进了多少。
好在你后面几个都已不成威胁,何逑抱恙缺席,暮青冥连人影都没露。至于廖乘空……虽然身手了得,但因着陌以新的关系,他八成不会与我们抢。”
沈玉天眸光骤沉:“你是说,我要他相让不成?”
“不要白不要。”花世不以为意,话锋一转,“话说回来,太岳宗好歹只是掌宗缺席,还有生病这么个理由,那临沧观究竟唱的哪一出,连个口信都不曾传来?
不会是要解散了吧,暮老头准备养老了?”
这个问题,从江湖人齐聚的第一夜起,林安便心存疑惑。江湖四大门派——归去堂,太岳宗,临沧观,遏云岛,唯独临沧观无人前来。
观主暮青冥,堂堂江湖第五大高手,却仿佛对巨阙重剑这第一神兵毫无兴趣。
花世抛出那一问,豪饮一杯,又自顾自地揣测道:“难道是临沧观自诩身份尊贵,忽然就不屑与我们这些江湖人争抢了?”
“地位尊贵?”林安不解,“他们有什么好尊贵的?”
花世又斟满一杯,漫不经心道:“临沧观,是唯一一个与皇室有所牵扯的江湖门派。”
“皇室?”林安大惊。
“没有那么夸张。”陌以新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室成员解释道,“早在昭明帝以前,楚朝曾尊崇道教。临沧观历代观主,除了江湖地位崇高,还素来是楚朝皇帝的帝师,为皇帝亲授武艺,在朝中弘扬道义。
直到昭明帝即位,因他不信教,朝廷与临沧观的联系便渐渐断开。这几十年来,临沧观早已与其他江湖门派没有分别,只因旧日渊源,毕竟还是对朝廷多些了解罢了。”
“所以说,临沧观历代观主,都是一脉相承的老狐狸。”花世一边斟酒,一边补充道,“否则,怎能与皇室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即便后来淡出,也能全身而退。”
说完,他又仰头干了一杯。许是因喝得太急,神色虽懒散如常,眸中却已染上一层迷离。
陌以新似乎觉察到什么,微微蹙了蹙眉:“不是说要我罚酒,怎么自己喝个不停?”
花世不耐地“啧”了一声,正要顶回去,忽地仰头叫道:“看,满月上来了!”
几人闻言,纷纷抬头,只见林梢之上,长空如墨,明月高悬。金黄的满月宛如被火温过的玉盘,沉静而炽亮,柔光如流沙般倾泻而下,将林间铺上一层淡金色的薄霜。
花世怔怔看着这玉轮升至天顶,眼底的迷离愈发浓重。他又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仿佛这才回应陌以新方才的问题,声音中带着微醺的呢喃:“你懂什么?不多喝些,如何入梦……”
陌以新的目光早已落在林安面上——她正仰头望月,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好似被夜风轻轻托起。
她的眼神一向带着温度,在金黄的月华中,那温度仿佛被光照燃起,成了一团圣洁的火——让人心口发烫,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去攫取她的温度,又甘愿在这温度中焚身,只为与她共燃。
陌以新听见了花世的话,却已不再理他,只侧过身,凑近林安耳畔,低声道:“分开的那些日子,我常梦到你。”
林安转头,眼底炽热:“是好梦吗?”
“是美梦。”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近乎无奈的低沉,“但也很可怕。”
“可怕?”林安惊讶,“你梦里的我很可怕?”
“嗯。”陌以新注视着她,“会让我不舍得醒来。”
林安怔了怔。
对面,花世立即做呕吐状:“喂,你们能不能等我醉昏了再说这种话啊!”
沈玉天也一脸不耐,抄起刀鞘将桌子敲得哐哐作响,冷声道:“够了,陌以新,够了。”
陌以新淡定无视,林安在酒意下也不觉羞窘,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见花世已经装模作样了好一会,还趴在桌边干呕个不停。
沈玉天更加嫌弃地皱眉:“你喝多了?”
“什、什么喝多,我是被他恶心的。”花世手撑桌沿,勉力反驳,面色却切实显出两分不适。
林安愣愣道:“传说中的枕江风花世,酒量竟如此普通吗?”
花世从前日便一直嚷着中秋共饮,她还以为,总该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陌以新沉默片刻,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道:“人在心中郁郁之时,总是会醉得快些。”
“谁心中郁郁了?”花世终于重新坐直,不满地一拍桌子。
林安微讶,花世虽然极力反驳,可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竟似被陌以新说中了?
“没出息。”沈玉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似乎懒得理会,顿了顿,却又开口,“我见过她了。”
花世明显一怔,随即胡乱一挥手,语速极快:“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在三一庄,我见到了她,和她的丈夫。”沈玉天一字一句道,“她应当过得很好。”
林安张了张嘴,她终于听懂了,沈玉天口中的人,是苏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