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陌以新,即便不再是潇洒叛逆的江湖客,不再是冷面不近人情的府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一定是,会为生灵而死的人。
林安闭了闭眼,紧紧咬住下唇。
飞速转动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一线明亮但残忍的生机——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救下所有人的命,包括他。
只是那个代价……大到她只要想一想,心口便像被一寸寸割开。
林安用力吸了一口气,泪水却终于撑不住,从眼睫落下。
隔着一道屏风,她望向他的背影,笔直、清冷,像一柄直面风雪的孤剑。
她又深深看了一眼,悄然却决然地转身,身形依旧单薄,却透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时间不多了。
比起永别,她更怕他死。若这一世注定无法并肩,她也要换一种方式……让他活下去。
……
“风青,风青!”林安气喘吁吁。
一路驾马狂奔,她脸上的泪痕早已被疾风吹得干涸,只觉皮肤干得发紧,喉咙同样涩得发疼。
风青眨眨眼,大大咧咧道:“你怎么回来了?大人——”
“没时间多说了!”林安直接将他打断,“我问你,你有假死药吗?”
“什、什么?”风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假死药。”林安言简意赅地解释,“吃了之后,身体就像是死了一样,但其实却并未真的死去。你一定有,对不对!”
她记得,安阳长公主当年为了隐遁出宫,便是吃了这种假死药。若想求药,找风青自然是首选。倘若风青没有,便只能再去找七公主,看是否能拿到这种宫中秘药了。
风青怔然点了点头:“有是有,可你——”
“给我一颗!”林安再次将他的话掐断。
“你得说清楚了,要这个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风青追问着,声音却渐渐停了下来。
眼前的林安,分明是他无比熟悉的那个人,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看起来分明风风火火、充满干劲,眼底深处却好似压着一片死寂。
风青愣愣地,仿佛不由自主般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药囊,从里面拈出一颗黑色药丸,踌躇道:“这一颗,叫做静息丸……服下后不到一刻钟便会生效,心跳极其细微,脉搏亦探不出来,皮肤冰冷,瞳孔微散……除非是熟悉此药的医者,否则都辨不出来。”
林安紧接着问:“药效会持续多久?可否控制苏醒时间?”
“六个时辰后会自然苏醒。若要提前中断药效,便要用上解药——还魂露。”风青面露忧色,“此药是关键时刻保命用的,却极损耗元气,若体质不强,甚至会有假死成真的风险,千万不能乱吃的!”
叶笙这具身体体质极强,倒不用担心这一点……林安思量一番,郑重道:“待药效开始后,你只需等待一刻钟时间,便用还魂露将我唤醒。这件事非常重要,关系到我和大人的性命,万万不可误事!”
风青不由瞪圆了眼,他还有许多话不曾问出口,可此时此刻,林安那死寂一般严肃的神情,却让他将所有疑问都咽了下去,只静静地点了点头。
林安也从未见过如此安静听话的风青,心头酸涩交叠,她神色极为复杂,最终却只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风青。”
半刻钟后。
“怎么回事?怎么又见面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一片迷蒙中响起,辨不清方向,甚至听不出是远是近。
这道声音略显陌生,却又好似极为熟悉,带着一丝惊讶,和一丝嫌弃的抱怨。
林安勉力睁开眼,自己果然又置身于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四野空茫,天地漂浮,像是整个世界被抽去了重量,连她自己的身体都不再真实。
她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人影,是个女子,却模糊一片,看不清面容。
果然,真的见到她了……
林安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眼前之人。
第一次,是她为陌以新挡了一箭,命悬一线时;第二次,是她眼见陌以新坠崖“身死”,痛不欲生时。
不错,眼前这个身影,正是与她交换身体,穿越到现代的叶笙。
这一次,她再也不似前两次那般,疑惑、茫然、震惊。因为,这是她主动制造的一次见面。
上一次,叶笙曾告诉她,两人见面的条件,是其中一方无力求生。她服下假死药,身体机能接近死亡状态,自然满足“无力求生”的条件。
这是一个赌,而她,果然赌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叶笙又嘟囔一句,“这么久没见,我以为你在那里已经适应得很好了,怎么又半死不活了?总不会还是为了那同一个人吧!”
“叶笙。”一片黑暗中,林安缓缓开了口,“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什么?”叶笙停下了絮絮叨叨的抱怨,微微蹙眉。
片刻后,待林安全部讲完,叶笙的神色已是一片沉寂,紧锁的眉心尚未舒展半分。
林安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情之请。求你帮这个忙,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仅仅是开口提出这个请求,我已经万分抱歉。”
叶笙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可是,我必须杀了阳国公。不只是为了陌以新,也是为了那许多无辜枉死的景都百姓,为了顾玄英,为了段一刀,为了绿沉,为了江岳……”林安音色低沉,压抑着刻骨的悲哀。
叶笙沉默看着林安。
在叶笙眼中,这里同样是一片黑暗,她同样看不清林安的脸,可她的目光却渐渐幽深,仿佛透过这无尽的黑暗,看到了那张曾经属于她的面容。
那张脸无比熟悉,可那眼神,却是她从未有过的,悲悯和决绝。
良久,叶笙缓缓点了点头。
……
皇陵前。
风声骤紧。
青石砌成的沉重石门已被掀起,数十年来不曾开启的墓道,重新暴露于天光之下。
一道炽烈的阳光自云层中斜照下来,正打在墓道口那一尊高高在上的石雕帝像上——双目微启,衣袍翻卷,面容庄严肃穆,却仿佛在轻嘲这来自人间的亵渎。
风从墓道深处缓缓渗出,带出一股陈年腐朽的湿气,混合着残香与沉土之味,令人作呕。
墓道黯淡无光,好似一张吞人的巨口,正等着有人自投其中。
阳国公在敞开的石门前负手而立,冷笑不语。墓道中渗出的冷意好似自九幽而来,在他衣角卷起蚀骨的寒气,可他心底却一片火热。
陌以新与他相对而立,一袭白衣在风中翻飞,好似一抹飘摇的孤魂,却又带着不动如山的沉着,直立于天地之间。
在他身后,众人沉默无言。
花世仍旧眼眶通红,眼底的血色比他一身红衣还要刺目。
“陌兄……”荀谦若喉结动了动,话未出口,却又收住了。
在他身边,廖乘空低着头,仅剩的一只左手紧紧攥成拳,掌心已是鲜血淋漓,却终究说不出那句——“别去”。
他知道,这不是从前那些你死我活的厮杀,而是用一个人的死,换千万人的生。
一众江湖人皆咬着牙,红着眼。他们生来快意恩仇,不惧生死,不服天命。可此时此刻,却像被绳索束紧了手脚,无能为力。
陌以新仍旧静静望着那敞开的幽暗入口,神色如霜。牵在他心头的并非生与死,而只有那一人。
——安儿她……去了何处?
陵前人影幢幢,唯独不见她的身影。
陌以新再次回眸,目光向更远处搜索,一无所获。
曾经,他最怕的,是一旦她见识了这大千世界的万般精彩,便不会再依赖他。
然而此刻,他最庆幸的,正是她已经走过大千世界,结识了值得托付的朋友,成了更多人生命中的亮色,可以不必再依赖他。
他闭了闭眼,胸中如压千钧。可他知道,他不能为了自己想要的,而弃百姓于不顾。他更知道,她的心一定也是同样。
阳国公仿佛欣赏够了所有人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他轻笑一声,道:“够了。”
四野万籁俱寂,仿佛连鸟雀也知忌惮,纷纷收声。
便在此时,忽有马蹄声自远处急促奔来,踏碎了这一片死寂。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去。
只见一骑白马穿云破雾般冲入视野,鬃毛飞扬,烟尘四起。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裳如焰,在这灰白的天底下,宛若一道血色雷霆。
林安来了。
先前脱去的红嫁衣,此时又被她披在身上,只是她未再如新妇那般束发盘髻,长发随意散落在肩背之上,在风中狂乱飞扬,卷起一场绝美的风暴。
红衣映衬下,她的面容明艳如画,眉眼却冷凝似霜,生生添出一分不染凡俗的清绝。
白马红衣,若红梅落雪,似仙似幻。
众人屏息之间,她已勒马在前,马蹄高高扬起,而她眼中一片通透,无喜无怒,却叫人心跳失了一拍。
林安纵身下马,一路烟尘早已溅上她的裙摆,在红嫁衣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像是被火灼过一般。
可她一步不停,只向着那开启的墓门,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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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众人下意识让开了一条路。
林安冲出人群, 直至最前方,终于在陌以新身前一丈停住了脚步。
她一身风尘,气息微喘, 全无新娘该有的精致端庄, 眼中却无半分狼狈, 带着一股燃尽一切的坚定,竟有如神祇一般圣洁。
她与他之间,只隔着一人。
阳国公看着林安,微微眯眼,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幕。
陌以新也望着她,火红的嫁衣灼伤了他的眼,在他眼底留下同样刺目的红色。
“以新。”林安先开了口。沉静如水的眼底,瞬间卷出翻江倒海的痛意,泪水夺眶而出。
陌以新喉中一塞, 只道一句:“安儿,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