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一巧仿佛才从巨大的惊诧中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哀声道:“大人, 班主, 你们实在冤枉我了!”
宇文雅山面露不忍之色,轻声求情道:“陌大人,一巧与白晴交好多年, 情同姐妹,若真做了这事,也只是为了帮她……既然不影响案情, 求大人莫要怪罪一巧。”
任一巧面色一怔,不由望向宇文雅山,本就泛红的双眼中顿时溢出点点水光。
“可是,多出这样一个知情人,案情可就大不相同了。”陌以新道。
“为何?”宇文雅山眼中仍是恳求之色。
“因为,郑白晴没有死。”陌以新轻轻一笑。
“什么!”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
宇文雅山更是惊得后退了两步,双拳紧紧握着,指节都攥得发白,也不知这一刻是喜是悲。
任一巧瞳孔一缩,目光紧盯向这位年轻的府尹大人。他薄唇轻抿,在嘴角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神如月光般清冽,带着一丝淡泊的笑意。
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心荡神摇的笑容,在任一巧眼中却有如妖魅,引着她一步步走入某个看不见的陷阱之中。
任一巧只觉脊背发紧,沉声道:“死生无小事,大人没有证据,怎可如此反复?”
“棺里那枚消失的玉佩,便是证据。”林安在此时开了口,见众人都望过来,接着道,“郑白晴将玉佩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除她之外,旁人断无理由冒险从棺中取走玉佩。玉佩的消失只有一种可能——它被原主人拿走了,郑白晴还活着。”
郑白晴对那玉佩视若珍宝,让它离身已是为了假死遁逃的忍痛之举,而如今,那玉佩更是放在方初雪身上,还随她一同下葬。想必每多一刻,对郑白晴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或许陌以新最初只是有所怀疑,所以想来墓地一看。可是,当他看到本应铺满落叶的土地上仅有寥寥几片,他便确信,的确有人动过了此墓。
风青已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可她怎会这么傻,咱们今夜便要离开,她为何如此急于动手?”
“因为天气。”林安会心一笑。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看天色,明日便会放晴。
已经埋好的土,倘若再次翻开,会因为下层潮湿而颜色更深,与周围的干土明显区分开来。宇文雅山每日都会来墓前祭拜几次,自然不难看出泥土被新挖过,一旦发现异样,难免便会起疑。
只有雨后,地面都被浸湿,才看不出新挖过土的痕迹。所以,她只能趁地还未干时来取玉佩。
更何况,郑白晴“新丧”,保不齐何时便会有人前来祭拜。而今夜,所有人都集合在前厅为陌以新饯行,此时来挖坟才不用担心被任何人撞见,正是绝佳的时机。
风青的脸皱成一团,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半晌才费解道:“可方初雪不是匪帮派来的吗,怎会被郑白晴这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所杀?”
“这就要说到一个始终尚未解开的疑点了。”陌以新说着,看向林安。
林安不假思索道:“八角亭里的延时机关。”
“是林姑娘提醒了我。林姑娘说,雨点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打在身上会伤身的。”陌以新仍旧看着林安,在月光下愈显清冷的眼眸中,依稀染上一层温润的光彩。
不知为何,林安只觉夜风吹在脸上,竟擦出几许方才没有的温度。下午在雨中,陌以新就是听了这句话后,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望向她的目光也如此时这般专注,带着柔和的微光。
陌以新轻咳一声,不着痕迹转开视线,接着道:“那时,我忽然想到,或许八角亭顶上的延时机关,才是本案真正的关键所在。”
“死者身上有两处刺伤,分别在腹部与后腰。”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包,展开里面的红柄短刃,“方初雪是匪帮奸细,杀人时若不想制造大量血迹,通常不会选择匕首。即便她就是惯用匕首,面对郑白晴这个弱女子,也应当一刀毙命,割喉本是最佳之选,又怎会在腹背两面各刺一刀?”
陌以新云淡风轻谈论着杀人技巧,手中短刃轻巧地比划了两下,举手间行云流水。
众人不由一阵恍惚。男子丰神俊朗,眉目如画,如墨的眼眸在月色下熠熠流光,映着红柄寒刃,竟平添几分摄人心魄的美感。“割喉”二字自他唇间说出,竟也透出几分优雅。
“这柄短刀的刀柄末端有一个用来系红绸的小环,八角亭的横梁上有用燃香控制的延时机关,死者身上的伤口正与这短刀吻合——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细节,就如同一块块碎片,按照正确的方式拼凑起来,便是真相。”
陌以新的一字一句,好似一双揭开黑幕的大手,让林安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点亮了那拼凑而出的真相——设置在八角亭顶的延时机关,便是这柄短刀!
用细线穿过刀柄的环,绑在横梁之上,再放置一根燃香,待香烧断细线,短刀便会从天而降。
八角亭横梁很高,在夜色下很难有人会留意到上面的东西,而这柄短刀又分量很重,从高高的亭顶落下,若砸在人身上,造成重伤绰绰有余。
风楼武艺高超,精于战斗,此时也面色一变,道:“是刀掉下来,砸到了人的身上?”
陌以新负手道:“这便是身手了得的方初雪反而成为死者的原因,也是与第三个故事结局截然相反的——第四个故事。”
宇文雅山已被如此惊变冲击得六神无主,仿佛喃喃自语道:“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怎么会?”
林安也不由唏嘘,这的确是意外中的意外,巧合中的巧合,又岂止是宇文雅山一人难以置信?
郑白晴伪造证据栽赃方初雪,威胁她离开。可郑白晴没有料到,方初雪真是奸细,在她误打误撞的威胁下,竟要杀人灭口。
然而方初雪同样没有料到,在她轻而易举俯身压制住郑白晴之时,她背对之处就有一柄沉甸甸的刀坠落下来,重重地插入了她的后腰。
而另一道腹部的刀口,大约是郑白晴死里逃生之后,见方初雪重伤虚弱,趁机将刀拔出,再次刺入她的腹部,彻底结果了她的性命。
这第四个故事,实在匪夷所思,不得不叹一句天意弄人!
众人已是一片惊愕。
风青此时才反应过来,惊道:“那郑白晴呢?亡命天涯了?”
林安摇了摇头:“倘若亡命天涯,又怎能从墓中取走玉佩?”
风青愈发张大了嘴:“莫非她还在这关山院里?”
宇文涛错愕道:“这、这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藏在院里,要吃饭要喝水,还要留意众人的动向,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有何不可能?”陌以新勾了勾唇,“宇文班主不要忘了,郑白晴还有一个帮手。”
宇文涛一愣之下,大惊看向任一巧:“一巧,你把白晴藏起来了?”
任一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宇文涛重重跺脚,痛心疾首道:“一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便已成了帮凶!”
任一巧别过头去,蹙眉道:“大人所言都只是猜测,民女全然不知。”
“一巧,算了吧。”众人身后的树林中,忽而传来一道清清淡淡的女声。
秋风萧瑟,寒意轻涌。众人只觉一个激灵,僵硬着脖子缓缓扭头向后看去。
树影婆娑之处,一个女子踏着月光缓步走来,她穿着白衣,长发翩翩,好似一缕幽魂,腰间一枚白玉玉佩,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宇文雅山愣愣怔怔,下意识开口道:“白晴……”
女子自人群中走出,在宇文雅山面前站定,轻声道:“公子,是我。”言罢,一行清泪已自脸颊滑落。
所有人看着“死而复生”的郑白晴,说不出话来。
林安终于明白,为何任一巧如此急于丢出“凶器”,她不仅是想尽快结案,了结此事,更是怕藏在这里的郑白晴迟早会被衙差搜出来。每拖一日,便多一分风险。
事实上,真正的凶器恐怕早已扔进荒山,只不过,那是关山院表演所用的刀,相同样式的自然远不只那一柄了。
郑白晴流着泪道:“公子,是我设计陷害方初雪,也是我一时失手杀了她。对不起,对不起……当时在亭中,我告诉她,我有证据证明是她偷了火药。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话还未说完,她已勒住我的脖颈,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她却突然身子一软,松了力道。
我赶忙爬起来,看到她后腰插着一柄刀……我、我真的懵了,我不想杀她的,可她、她那么虚弱还是要挣扎着站起来,我好怕……我拔出刀又刺了她,我真的吓坏了……可我不能坐以待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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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郑白晴说着, 眼泪扑簌簌地流,眼神中满是惊恐,仿佛又置身于双手沾满鲜血, 在亭中彷徨无助的时刻。待她说罢, 已是掩面痛哭起来。
宇文雅山呆愣原地, 手足无措。郑白晴确实陷害在先,可方初雪却也真是奸细;郑白晴确实失手杀人,但她又是自卫——这一切,难道该怪她吗?
任一巧上前两步,急道:“白晴,你出来做什么!”
郑白晴看向任一巧,摇了摇头:“没有用了,事已至此,即便我不自己出来, 也会被陌大人搜出来的。”
她说着, 又看向陌以新, “大人,此事全都因我而起。杀人后我实在太害怕,只好又求一巧帮我……求您不要怪罪一巧,她只是为了帮我!”
陌以新负手而立, 未发一言, 古井无波的眼神中透出洞察一切的光。
风青连连摇头,他原先便觉得相比于在两个女子之间拉扯的宇文雅山,这个任一巧还算有情有义, 却没想到,她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义气,竟能为好友做出这么多法外之事。
林安则看向宇文雅山, 这个年轻人此时正满面痛色,挣扎地接受着这样的事实。下午才答应他,等抓到方初雪后,带他去见她最后一面。却没想到,他们已是阴阳两隔了。
宇文雅山缓缓开口,嗓音嘶哑:“白晴,该说对不起的,应当是我。都是因为我,你才会一时糊涂,阴差阳错杀了人;也是因为我,你才会心心念念取回玉佩,无奈落网……是我,是我害了你。”
林安无奈叹了口气,这个宇文雅山,还真是个滥好人啊。
郑白晴泪流满面,通红的双眼中夹杂着感动与不舍,她抬步走向一旁的衙差,将双手交了出去。
众人无不唏嘘,百感交集地看着这一幕。任一巧更是咬紧双唇,神情紧绷。
“慢着。”忽而响起一道淡淡的男声,是陌以新,他一字一句道,“本官还没说完,第五个故事。”
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陌以新看向郑白晴,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在八角亭设置掉落短刀的延时机关?”
郑白晴却是睁大了眼,茫然道:“刀?那是方初雪弄的啊。”
“什么?”林安一惊,“不对,方初雪当时本要勒死你,又何须用刀?更何况,如果是她设置的机关,她又怎会被自己放的刀击中呢?”
“难道不是她运气不好,才自作自受的吗?”郑白晴迷蒙的双眼中愈发透着不解。
郑白晴迷惑的神情不似作伪,而方初雪也不会笨到被自己设置的机关刺死。林安只觉一颗心向下掉了半分,从脚底升起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
陌以新缓缓道:“郑、方二人不论是谁,都可以将刀带在身上前去赴约,何须设下远程控制的延时机关?设置机关之人,只有可能是事发时不在亭中的第三个人。而这个人只有一个,便是唯一的知情人——任一巧。”
“什么!”所有人一片哗然。
郑白晴更是愣在当场,声音颤得厉害:“大人,你说什么?”
那一夜宛如噩梦,她丝毫不敢回想,直到此刻,那些画面才开始在她脑海中重放。
在她满手是血,头脑一片空白之际,是一巧赶到了亭子里。
一巧说,对她放心不下,怕她被方初雪欺负,特意前来看看,却没想到她已做出这等糊涂事。可是既然已经发生,她一定会帮她想办法。
一巧说,院里有一些多余的防水布堆在训练室角落里,用防水布包裹尸体,便不会滴下血迹。
一巧帮她砍下了方初雪的头颅和手臂,扔在了荒山中更远的地方。
一巧说,尸体发现得越晚,她便越有机会逃走。可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两日,府衙便找上门来了……
林安心中一片冰凉。郑白晴杀人后六神无主,却能在一夜之间将尸体运到城外荒山,在整个搬尸途中没有渗出一滴血迹,甚至还想出枭去首级,互换身份,假死逃脱的计策,整个过程不可谓不周密。
可见,一定有人帮助郑白晴完成这一切,且此人心思细密,沉着冷静,更甚至,早有预计。
林安神色愈发沉重,哑声道:“假死的主意,是任一巧提出的?”
郑白晴喃喃道:“是、是的。我原本想,我虽杀了人,但只是反击,或许罪不至死。但一巧告诉我,方初雪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我又陷害过她,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辞。我只有先逃掉,等事情平息后,再做打算。”
郑白晴说着,愈发急切道,“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陌以新扬了扬手中的刀,一字一句道:“看似阴差阳错的巧合,实则亦是有心人的算计。”
郑白晴无助地看了任一巧一眼,又转向陌以新,狠狠摇头:“不会的!一巧没有理由去亭子里放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