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便是除夕,城中一片喜庆欢腾的热闹气象,纵横交错的街巷上张灯结彩,到处是卖烟火炮仗的小摊,人流熙攘往来,车水马龙。
卫府里依旧一片冷清。
卫凛草草梳洗后,径直入了宫向皇帝复命。
屋外飘起了大雪,暖阁里地龙烧得滚热,刘冕侍立在一旁,皇帝裹着厚衣,身后垫了引枕,正倚靠在炕上看折,听见小黄门通报,抬眸看向卫凛,脸上虽勉强带了些笑意,可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见颇有些吃力。
“寒玦这一趟辛苦了。”
卫凛敛眸行礼,“臣分内之职。”
皇帝喝口参茶,慢慢问起在大同查案的事项,卫凛不疾不徐地回禀,直到说起镇守太监吕洪时,皇帝的神色动了动,“吕洪这个人,朕是知道的,虽是贪财了些,但胆子一向不大,他是此案主使,可查有实证?”
卫凛颔首:“确有实证。”
闻言,皇帝缓缓点了下头,又问:“那此案至此已全然查清,确实再与旁人无关了?”
刘冕偷偷抬眼,觑向卫凛。
卫凛却似毫无所觉,神色淡淡,“回陛下,正是。”
皇帝“嗯”了一声,慢慢道:“二郎在大同立了功,璟王妃又添了身孕,今年这年节也算双喜临门,那吕洪便暂不处置了,且先在诏狱里拘着,等过了十五,各衙门开印,再移交卷宗定罪论处。”
卫凛应下。
皇帝歇了歇,又问起他前去兴德的事。
卫凛从容应对,只称是薛襄受吕洪指使参与私贩火器,被他查知后畏罪出逃,他率人一路追至兴德,不巧遇上瓦剌袭城,被阻留在城内。
皇帝听后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扬手示意,摒退刘冕等人。
暖阁里只剩他和卫凛二人。
安静片刻,皇帝抬眸看向他。
“眼下另有一桩事,朕需交给寒玦去办。”
卫凛低头应是,“但请陛下吩咐。”
“二郎向朕密陈,先平嘉长公主驸马沈镜湖伪造先皇遗诏,意欲勾结祁王行大逆之事。”
卫凛眸光微动。
皇帝又咳嗽几声,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此罪甚重,朕毕竟念着手足之情,不愿妄动干戈,已经下诏着令祁王入京,朕要你暗中查探,遗诏是否确有其事,祁王可有何异动,万不可打草惊蛇。”
“是,臣领旨。”
皇帝体力不济,与卫凛说说歇歇,一直谈了大半日的功夫,最后又赐下诸多赏赐,才让他告退离开。
卫凛从禁中出来时天际暮色渐沉,寒风凛冽,大雪扑簌簌落下。
回到府前,身上已经落满雪花,长廷早就候在了门房,见他回来,立刻一脸喜气地迎上前去,笑出一口白牙,“主子!”
卫凛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身后护卫,带着长廷进府,边走边问:“这些时日,萧旭那边情况如何?”
长廷一笑:“属下瞧着,他过得不大痛快。”
卫凛挑眉,“事成了?”
长廷得意点头,“按您的吩咐,前日我们扮成了璟王的人,在他押解俘虏行到京郊时袭扰了一回,假作要放走那瓦剌二王子。”
“萧旭为此和那些护卫大动了肝火,进京后又暗戳戳地和皇帝告了一状,可随即就传来璟王妃有孕的消息,皇帝便将此事压下来了,没再深究是否和璟王有关,反倒斥他办事要再沉稳些。”
“在他府外盯梢的弟兄来禀过消息,说萧旭回去后砸了好一通东西,又传信密见了刘冕。”
卫凛颔首,“让人继续盯着萧旭府外的动静,随时回报。”
长廷应是。
往前走,穿过回廊,卫凛又问:“吴中仁休养得如何了?”
“下手的兄弟很有轻重,又一直请大夫照看着,没有大碍。”长廷微一顿,再开口时有些迟疑,“主子,您当真要这样做?”
卫凛轻扯了下唇,“戏要做得够真,唱起来才有意思。再过几日,待祁王进京,便按计划行事罢。”
长廷沉默许久,才咬牙应了声是。
说话间,青松匆匆绕过庭院,追了上来,向卫凛禀道:“主子,方才宁王暗中派人过来递信,请您后日于别院一叙,可要应下?”
第64章 年节
朔风凛冽, 大雪簌簌,檐角铁马被吹得当啷作响。
这般冷寒天气,萧旭的人来得倒是够快。
卫凛的目光中露出几分嘲意, 吩咐青松,“让他回去传信, 后日我准时赴约。”
青松应了声是,领命退下。
长廷随卫凛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边走边禀:“主子, 还有一事。这段时日,陆烽的人时常来咱们府外盯梢,跟臭苍蝇似的,兄弟们还要装看不见,实在是烦人得紧, 您打算何时动作?”
卫凛沉吟片刻, 道:“不必再拖。明日你出去,引着他们去吴中仁那里走一圈。”
闻言,长廷点了点头, “好。”
两人说着话, 走到了书房和主屋的岔道口, 卫凛打发长廷回去歇息,独自转过月洞门, 迈进了主院。
大雪已落了有些时候,院中白茫茫一片,甬道,石阶, 屋檐都覆上一层白霜,廊下只挂了两盏风灯, 在昏昏夜色中散出些许微弱的光亮。
今日虽不是除夕,但院墙外已有了新年的欢腾气氛,街巷上隐隐传来炮竹喧闹的声响,时不时有烟花蹿上天穹,灿然炸开,映亮一小片夜空。
越发显得院中冷清空荡。
卫凛脚下微微一顿。
从前的年节他也都是如此过来的,可今岁却好像忽然之间,便有些不大习惯了。
他缓缓走上石阶,进了屋。
得知他今日回府,荣伯早早便将主屋重新洒扫了一遍,里间帐幔换了新的,向两侧收起,榻上被枕叠得整整齐齐,又多添了两个炭盆,烘得屋子里暖意融融。
哪里都很好,除了她不在。
桌案上有她用过的口脂盒子,衣柜里是她换洗过的衣衫,榻边还放着她看过的话本,空气中却没有了她的气息。
想想她在这里住过的那些时日,竟恍如大梦一场,不甚真切。
卫凛草草洗漱一番,随意披了件中衣,回到榻上,捡起沈妙舟留下的话本翻了翻。
是本志怪杂谈,其中几页她似乎很喜欢,在书纸上折了小小的一角当作标记。
卫凛看得眉头微蹙,下意识便想将书页抚平,长指稍动了下,转念想到,这书待她回来或许还会再看,若是压平,她定不习惯,忍了又忍,强止住动作。
话本薄薄一册,很快翻完,卫凛不自觉地勾了下唇,抬头看向窗外寂静的夜空,眼前浮现出她杏眸含笑的模样。
明日便是年节,不知般般在做什么?
祁王府的除夕分外热闹。
祁王已经三十有六,膝下却还没有个一儿半女,自打前些年王妃故去后,府里只剩下一个妾侍,便是逢年过节也清净得紧,今年总算大不相同,至亲骨肉团聚一堂,其乐融融。
京城虽还有危机未除,但祁王已为此筹谋多年,暗中豢养的旧部将士早已领了命,分批潜入京中,等他年后受诏前往京城,不说定然能成事,但起码全身而退并不算难。
众人心中颇为安定,王府里张灯结彩,一团喜气。
沈钊一大早便喜滋滋地换了一身大红色麒麟襕袍,带着柳七满府乱窜,又寻来各式各样的彩纸灯笼,给沈妙舟挂在屋前。
到晚间,王府里热热闹闹地在厅堂设了宴,一家人团坐在一处宴饮闲聊,祁王来了兴致,非要拉着沈钊比个酒量高低,偏生沈钊也是个愣的,半点不肯放水,一口气连干了三碗。
沈镜湖在一旁看着热闹,难得过年喜庆,也想跟两人喝上几盏。
沈妙舟立马扯了扯他的衣袖,又冲他抬起小下巴,示意不许,沈镜湖无奈,只能作罢,笑着摇了摇头。
临近开宴,孟太监领了几个内侍,到院前的空地上放烟花,但大都是地老鼠、竹节花这类的寻常样式,瞧着好看,却也没太大意思。
沈妙舟看了一阵,让人取来一个大盆,盛了水,按着卫凛写给她的那张纸,用长线把兔子炮竹悬在水面上,再点燃尾巴后的引线。
“呲”地一声,引线簌簌作响,就见那兔子猛地疾蹿入水,又忽地从水下跃出,尾巴喷着桃红色的火星,急急奔向长线另一端,甚是灵巧可爱。
沈妙舟大觉有趣,满意地一拍手,又连着放了两个。
祁王瞧了瞧,笑着问她:“这小东西好玩,般般从哪儿弄来的?”
沈妙舟眨了眨眼,杏眸里笑意晶亮,“是卫凛给我的。”
因着牵扯到在京城的安排,担心大水冲了龙王庙,前日沈妙舟一回到庆阳,便将她与卫凛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镜湖和祁王。
乍闻此信,两人都惊呆了。
卫凛的身份着实特殊,沈镜湖听得忍不住直皱眉,半晌不曾说话,祁王更是满心的不乐意,只怕般般是年龄还小,心思单纯,被卫凛的一副好皮囊给哄了去。
现下听她这样说,祁王被噎了一噎,好半晌,端起酒碗,轻哼了一声,“从前倒是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一肚子哄姑娘的花花肠子。”
沈妙舟冲他伸伸舌头。
沈镜湖望着她的神色,若有所思。
用过饭,祁王扣住沈钊,要他留下继续喝酒,沈妙舟去阿娘的灵位前上了香,和爹爹一起围坐到暖炉前守岁。
如今沈镜湖的伤势已养好六七成,相较前些时日,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面庞虽还是清瘦模样,两颊却添了几分红润。
沈妙舟取来一条薄毯,抖了抖,给沈镜湖盖在腿上,又斟了一盏热茶,送到他手边。
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沈镜湖沉吟许久,还是问出了口,“般般,卫凛此人……你可是当真喜欢?你可知这些年,锦衣卫是什么名声?”
沈妙舟挨在他身边坐着,认真地点了点头:“爹爹,他是个很好的人。”
修罗皮,文人心,君子骨。
沈镜湖注视她良久,终于叹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们般般长大了,你既喜欢,爹爹便答允。等一切安定下来,带他去你阿娘陵前祭拜一回罢,让你阿娘也好好看一看他。”
“嗯!”
沈妙舟眼眶微微泛酸,心里却止不住欢喜,挨着他的胳膊蹭了蹭。
子时到了,街巷上传来阵阵喧嚣笑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密密麻麻,不绝于耳,空气中渐渐漫起硫火的气味。
沈钊早已醉得睁不开眼,祁王也醉了七八分,待分发下喜钱,众人笑吟吟地互相拜了年,便各自散去。
沈镜湖坐在素舆上,由内侍推回了屋,沈妙舟帮他安顿好,这才放心地退出来,沿着回廊往自己的住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