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年五月,买主是屈婵,原田主人的名字模糊了,不过从卖价来看,减了七成,更像是半卖半送的,还有这个……”
尹唯说到这里,另递上一张残破发黑的田契,“这是屈婵又将其转卖的田契,说来也巧,这东西是在屈婵的尸身下发现的,田契大概是因为被伤处的血染透,这才抵御住火烧,残留下一片来。”
秦淮舟接过那片残页,看了一眼。
这上面已经看不出立契的日期,但可以推断,是在屈靖扬过寿之前,只不过,屈婵为何会将这东西随身带着,如今已经成了迷。
“下官倒是有个猜测,”
这桩案子自移交到大理寺后,秦淮舟就将其派给了尹唯,尹唯为查此案,可以说是不眠不休,眼下已有乌青,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干哑,“此物或许是行凶之人故意放在屈婵身上的,意图借大火将其烧毁,掩盖她曾持有这处田地的事实。”
的确有这种可能,秦淮舟将那片田契残页还给尹唯,“既然有了猜测,便先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我已同万年县令打过招呼,若有疑点,你可去万年县衙问询当日办案的衙差。”
尹唯恭敬应下,“多谢秦侯。”
秦淮舟余光又瞥过田契残页,忽然问,“开明坊那些田地,种的都是麦子么?”
尹唯点点头,“拿到田契以后,下官又带人去过开明坊,重新查看过那处田,也向坊内几户居者求证过。他们都说,这里麦子长势好,农户种麦子也都习惯了,所以所有的田主都还是选择种麦子,并没有人改种它物。”
太过正常,有时候也意味着反常。
秦淮舟垂下眼眸,视线转向一摞卷宗。
那一摞都是根据从长安县衙和万年县衙两处调来的历年与鬼市相关的案卷汇总而来的卷宗,里面不少人因鬼市买卖透支家中钱财,无奈借贷,无力偿还,最终流离失所。
如果只是普通的麦田,为何当初顺着鬼市查到开明坊田主里出现何璞的名字时,何璞要隐瞒自己曾持有这处田产?
还有,今早,她也出现在开明坊。
她所查,与之相关么?
“秦侯,乌衣巷的人求见。”门外有人来秉。
秦淮舟眼皮一跳,心里像突然刺入一缕风,无声散入四肢百骸,“来的是谁?”
“是我。”
紧闭的门随着女声,应声而开。
几乎是立刻,秦淮舟问出一声,“你怎么来了?”
苏露青站在门口,已经恢复了乌衣皂靴的装束,外面天光全被她堵在门外,堪堪在她身周挤出一层金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剑。
尹唯识趣的退出去,回身将门带上,冲着门外侍者招招手,把人都带走了。
风从半敞的窗子吹进来,带起不慎被留在桌上的田契残页。
苏露青轻车熟路走进去,注意到那片残页,伸手欲取。
另有一只手抢先伸来,率先拿走残页,随手夹在一旁的书里,动作一气呵成。
苏露青眉头一挑,“怕看?”
“哪里,”秦淮舟转移话题,“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露青弯腰撑在桌边,俯身看他,发现他果然随着她的动作,下意识的绷直身子,连唇线都下意识拉平了些许。
跟着轻笑道,“我又不是来抢案子,这么戒备做什么?”
以前宫中旨意未定之前,两人为抢一个案子,抢到头破血流,都是家常便饭,也没见他露出过这种姿态,如今这是怎么了。
秦淮舟语气淡淡,“阁下就算不抢案子,也不会无事登门。”
这是暗讽她贼不走空?
苏露青随意坐下来,稍稍放低一点姿态,语气和缓,“是有件事,想与大理卿相商。”
“在官言官,”对面的人不为所动,抬眸迎向她,一副绝对铁面无私的姿态,“不知苏探事所指何事。”
“屈靖扬。”
“不行。”
刚开了个头,就被堵回来。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压着性子往下说,“听说靳贤向朝中递了告假奏疏,还附带一封陈情书,说他与屈靖扬翁婿情重,如今岳丈突遭不测,发妻无辜受累,惨死火中,他心碎欲绝,想风光料理岳丈的身后事。御史台认为此乃人之常情,应该要准了。”
等这件事一准,停放在的大理寺的那些焦尸便要入土为安,而物证已取,这些本也是人之常情,但……
秦淮舟捕捉到一点细微异样,“他如何肯定,屈靖扬就是遭遇不测?”
枯井尸身还未对外公开过,靳贤因为坠马重伤,也不曾请他来认尸,如今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屈府起火,屈靖扬失踪。
“这当然要问你啊,”苏露青手一摊,“总之,等‘屈靖扬’风光大葬,枯井里的那具究竟是谁,就无人在意了,到时候再想明确它的身份,你猜靳贤到时候还会不会跟你玩儿真假岳丈的把戏?”
“所以,”秦淮舟飞快的垂眸,又飞快的抬眼,看回她,“你准备带回乌衣巷去?”
“带回去,然后等你上道奏疏,弹劾我强抢物证,再引经据典一番,最后总结还是要废掉乌衣巷为好么?”
苏露青暗嗤一声,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教训。
那时两人都是刚刚上任,她年轻气盛,他才俊貌美……
她原以为,大家都是朝廷新人,遇事能好说话些,哪怕案子定了给大理寺,她要查人绕不过大理寺,便来同他商量行个方便。
谁知这人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捏个错处就往死里弹劾她,说她手段阴私残忍,有屈打成招之嫌,话锋一转就说乌衣巷不成体统,恳请废除。
害得她被上头警告一回,鲁忠为此还搞了个杀鸡儆猴,扣下她的案子,累她那年没能升迁,多在掖庭困了一年。
对面那人似是理亏,没开口。
一缕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睫羽颤了颤,“还不是你贪得无厌。”
也就那么一次。
他刚进大理寺,任大理评事,接手了一处烂摊子。
案子毫无进展,她忽然找上来,开出一个在他当时看来无比划算的条件。
她说乌衣巷取证效率极高,他不方便做的事,作为交换,她可以代为处理。
他想着,总归也算互行方便,或许还能事半功倍,就答应下来。
没想到事情就脱了缰,线索被截胡,等他辗转再去查,嫌犯早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事后虽证明此人咎由自取,但也险些因人断气没能定案。
他觉得此种行径不可取,不能就此让律法如同儿戏,慨然提笔上奏弹劾。
然后两人就结下了梁子,关系越来越紧张,矛盾愈演愈烈。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话不投机。
“咳……”他引回正题,“那你有什么打算?”
“再验一次尸。”苏露青顺着台阶下来。
案子重要,私人恩怨可以暂时往后排。
“上次不是都已经验明了?”秦淮舟不解。
死因,特征,全都无误,只除了最关键的——找最亲近之人验明正身。
苏露青正色道,“还漏了一样。”
秦淮舟想了想,点点头,“好。”
尸身都还在之前的厢房里,一日过去,此间气味更加刺鼻。
苏露青看一眼紧跟进来的秦淮舟,“你可以不用进来的。”
秦淮舟语气淡淡,“无妨。”
苏露青白他一眼,当她不知道?
还不是不信任她,必须得亲眼盯着才放心。
工具匣打开,她戴好羊肠手套,解开尸身的衣襟,比对出一处位置,取来柳叶刀,对着底下皮肤用力一划——
秦淮舟一惊,“你这是?”
“找找东西。”苏露青对眼前景象似乎没有丝毫不适,只在划开的地方拨弄着。
一些粘稠的声音存在感十足的充斥到秦淮舟耳边,他的眉头皱了又皱,最终没有选择别开目光,只盯着她手下的动作看。
终于,看到她手上一顿,似是摸到了什么。
“找到了什么?”
苏露青没有马上回答,她在指下估量了下手感,大小,将东西取出,用粗布擦干净。
那是一把钥匙,约莫半根手指长。
她看着钥匙,陷入深思。
靳贤那时候去而复返,或许就是为了这把钥匙。
只是屈府的东西都已经被烧成了灰,大理寺接手的物证里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带锁的东西。
钥匙被擦净,完整的露出来,站在身边的秦淮舟同样也看得清楚,“他怎会吞掉一把钥匙?那晚袭击你的人,难道就是为钥匙而来?是靳贤?”
“这不是大理寺应查的事么。”苏露青说着话,收拾好现场,正要将钥匙也收走,臂上忽地传来阻力。
“等等,”秦淮舟看着那把钥匙,“此物,你不能带走。”
苏露青刚要开口,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飞快的追上,“事关屈府疑案,尸身都在大理寺,便是你先发现的,也不可以。”
她暗道一声可惜。
可惜没能随身带了腻子来,否则,大可以趁他不备,先按个模子出来。
秦淮舟取出一块帕子,叠好,递到她身前,谦谦有礼,“有劳。”
钥匙被不情不愿放在帕子上。
秦淮舟阖上帕子,将钥匙包裹严实,成为新的物证。
正要出去,忽然被她叫住,“等等。”
“怎么?”
苏露青走上前来,打量他,“既然大家有商有量,那这东西,是不是也该见者有份?”
秦淮舟点点头,“若有结果,我会告知。”
苏露青看着他将那包着钥匙的帕子别在腰间躞蹀处,钥匙自帕子间滑出一个角,心中有了打算,格外好说话的点点头,“如此,就有劳了。”
“请。”秦淮舟让她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