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心底气苦的,是从前只以为自己不得亲娘疼爱,父亲性子温和,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她这女儿的。
谁知从娘嘴里听出那句“你爹嫌你丢人,埋怨你让他出门抬不起头,催着我把你送回乡下嫁了”。
父亲却又矢口否认,说是她娘的主意,倒栽赃在他身上。
叫她不知该信哪边说的真话,哪边对她谎言。
想起一次,心里就仿佛被尖刀扎过一般的疼。
谢玉翘人在佛门清静地,心不得清静,面色看起来反倒比大病初愈的谢明裳还要憔悴三分。
好容易停了哭声,掩着红通通的眼角勉强笑说:“别说我了。难得姐妹相见,我请你吃素斋。白塔寺这里的素烧鹅是京城一绝,我这回捐给庙里的香油钱,够吃十年素斋的,你一定要尝尝。”
谢明裳:“还用你说?晌午在半山腰就和我娘吃过一顿了。不过难得姐妹相见,陪你再吃一顿素烧鹅,就当下午茶点了。”
谢玉翘破涕为笑,开门出去,冒雨小跑去门外高声喊来两个小沙弥,吩咐准备几道素斋。
谢明裳撑伞站在庭院里,若有所思地打量许久不见的五姐。
其实家里有句话说的不错。虽然五姐还是爱哭,但宫里经历一趟出来,人确实改变了不少。
和家里爷娘闹翻,一怒之下裹了闺房所有细软,孤身奔去寺庙长住,亲娘屡次三番催促而心意不改,坚决不下山。
——倒也不是京城所有人家的小娘子都能做得出的。
谢明裳在细雨中遥遥注视着五娘瘦削的背影。
决议做出‘山中修行不回家’的决定,对于五娘自己来说,是坏事么?
倒也不见得。
需要强行催逼着五娘下山么?
她此刻心结未解开,把人強拘回家里,日日夜夜又对着她爷娘,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反正你已经跑上山了。想要多留一阵,多住几个月也无妨。”
她撑伞走近五娘,“但你有没有想过长远打算?总不能在这处小院待一辈子。”
谢玉翘此刻想不到长远。
“先住几个月再说。”她不愿意多提将来,更不想提乡下老家的亲事,随口漫应:
“山中多奇遇。兴许,下个月我能山中遇仙,被仙人点化了呢?”
“又或许,下个月在山中不小心救下某个山野精怪,引来一场报恩,化身为人形登门求娶呢。”
“又或许,等不到下月,这个月就失足摔死了呢?——”
“好了好了。”赶在谢玉翘越说越离奇之前,谢明裳打住她的胡思乱想。
今日是六月初五。两人约定,每个月的初五日,她无事便亲自前来探望,有事会派人送信给她,互道安好。
两边轻轻地拥抱一下,姐妹两个告辞。
“娘,我们回去罢。”
谢明裳回身走近同样撑伞远远看着的母亲身侧。
谢夫人的想法显然也差不多,觉得五娘心境平和地在山上起居,远好过在家里发疯,只是嘴上不说,把谢家送来这处居士小院的四名仆婢叫出,训勉几句,叮嘱在山上好好看顾五娘。
母女两个转身往山下走。
走到半山腰时,正好阵雨停歇,天边挂起一道彩虹,朦朦胧胧地横跨云端。
端仪午睡醒了,换了双长雨靴站在水洼里。谢明裳上前揽住她,两人仰头瞧了一阵难得的山间彩虹美景,和母亲告辞,分头下山回返京城。
半路上路途无趣,谢明裳无聊当中四处摸索,突然摸到了荷包里的硬物,从里头翻出新得的那块黑黢黢的精铁令牌,放在手里盘弄。
端仪好奇凑过来打量。
“五表兄给的令牌?做什么用?”
“似乎是调动王府开支用度的?”
萧挽风抛下令牌就走了,谢明裳也不大清楚怎么用,索性把跟车的顾淮叫来。当面把令牌晃了晃。
“你家主上刚才给的。凭这块令牌,我能调动王府多少银钱?”
顾淮盯着那令牌,沉默了须臾,答:“王府帐上所有的钱。”
谢明裳眼前一亮。是个好东西。
她饶有兴致地追问:“说说看,你们王府帐上,到底有多少银钱?”
当着同车的端仪郡主,顾淮不肯回应,只说:“娘子回府之后,可以找严长史询问。”
谢明裳不大满意,摆弄了一阵令牌,收进荷包里,又把早晨抢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子扔回给顾淮。
今天进山她压根没机会用钱。母亲请吃一顿素斋,五姐又请了一顿。香油钱母亲也提前捐过。河间王府的两百贯,现在依旧好好地躺在钱袋子里。
“没用着,拿回去罢。”
钱袋子失而复得,顾淮反而显得更担心了。
纵马跟车走出十几
步,他到底没忍住问:“娘子今晚回大长公主府歇息。明日傍晚……娘子会跟随主上回王府的罢?”
瞧见了他隐藏不住的担忧,谢明裳一个没忍住,嗤地笑了。
顾淮作为王府里的老人,算是眼看着她一路如何折腾过来的。
他在担忧……
谢明裳拿话稳住河间王府,趁今夜的最后机会,连夜翻墙跑了。
谢明裳笑吟吟地晃了晃手里的令牌。“你家主上都不担心我带着令牌跑路,你担心什么。”
“大长公主府做客两日足够了。叫你家主上明日早点来接我。”
第49章 越压抑,越强烈
隔天来大长公主府接人的队伍大张旗鼓。
萧挽风于申时前后亲自来了。夏日昼长,当时天还亮堂着,他从城郊外的京畿大营直奔城北大长公主府。
随行亲兵俱披甲,一行上百人杀气腾腾地停在大长公主府门外,早惊动了当值禁军。
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大惊失色,亲自领兵赶来盯着。
门外动静落在谢明裳的眼里,倒觉得十分眼熟。
有那么七八分像萧挽风领她回谢家当日,两边人群泾渭分明、彼此针对的紧张气氛。
只不过今日大长公主府门前的人群分作三堆,更热闹了。
——又在做戏?
大长公主府知不知道河间王在做戏?
她的目光带着思索,转去身后。
把她领出门来的正是大长公主本人。接到河间王登门姿态不善的消息后,带着驸马和众亲卫赶来前院看情况,边走边散漫地掩着呵欠。
驸马像真担忧。远远地见河间王亲自堵在门前,围门盔甲刀光闪动,莫驸马脸色都变了。
至于大长公主……要么当真满不在乎;要么,大约,是知道内情的。
谢明裳站在门里,又眼瞧一场大戏开锣。
大长公主站在敞开的正门里,摆出长辈口吻厉声呵斥;河间王并不多言,一挥手,亲兵蜂拥而上就要闯门。大长公主府亲卫迎上去对阵。
拱卫司指挥使急忙领人冲上前,把两边对峙的兵马冲散,陪着笑脸居中调解,左右说和。
谢明裳起先在正门后头站着,后来看累了,搬来个小胡床在门厅边上落座,又招呼神色不安的端仪郡主也坐下。
“做戏呢。”她附耳过去道,“仔细看你母亲,刚才脸转过去侧边,没绷住笑了。”
端仪郡主:“……”
谢明裳摇了摇团扇:“河间王演得比大长公主殿下好,瞧着气势怪吓人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回头你悄悄问你母亲。对了,先别跟你爹提。”
“……”
门厅里瞧热闹的两位小娘子猛摇团扇。
日头光影在地上缓慢挪动,色泽转金。门外人声鼎沸,大长公主和河间王都不说话,只有拦在中央的拱卫司指挥使喊得声嘶力竭。
直闹腾到晚霞漫天的时分,两边各自收拢卫士,大长公主走去门外,示意河间王单独进门说话。
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下,河间王踏进大长公主府门里。周围清场,这对姑侄单独交谈了约半刻钟,河间王转身走出门外。
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亲自过来门厅请谢明裳。
“我要走了。”谢明裳惋惜地起身,握了握好友的手:
“多谢你接我小住。下回等河间王府的新宅子修缮好了,我给你下帖子,请你来玩。”
端仪心里残留的三分不安顿时化作哭笑不得,抬手拍她一记。
“河间王今天差点砸了我家大门,你还要下帖子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怕我也领人去砸河间王府的大门?”
谢明裳压根无所谓:“砸就砸了,又不是我家大门。砸完消了气,我带你去新修的大马场骑马。”
端仪捧腹笑个半日,起身牵她的手送出门去。
当着河间王这位凶名在外的表兄面前,端仪到底没敢骂他,只绷起脸肃然道:
“我当面把人交回给表兄。六娘是我好友,她愿意跟表兄回府,还望表兄好好待她。”
谢明裳和好友交握的手才松开,又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牢牢攥住。
萧挽风简短地道:“放心。”
谢明裳被他牵着手,慢腾腾地跟随身后走向河间王府的马车。
大长公主府门前被三方兵马堵住,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萧挽风当前走向车边,沿路人群潮水般分开,数百道目光齐刷刷盯着这处。
各方人马神色各异,有气愤,有欣慰,最多的是如释重负。
今日大长公主府门前没闹出人命,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新任指挥使避免了倒霉前任的命运,此刻的眼神简直感天动地,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