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寻孟家那些已死的魂灵吧。
孟长盈白衣沾血,猩红满面,却神态静和,端坐于案后。
唯一干净的白皙手掌捧起蓍草棍,闭目静思。
良久,她睁开还粘连着血丝的长睫,启唇道:“假尔泰筮有常,某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与神之灵。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她连念三遍,手中来回蓍策,变幻极快,落笔为卦,叫人眼花缭乱。
就在此时,那捧干枯的蓍草竟然在她手中断裂了三根。
声响噼啪清脆,如同紧绷的弦断裂。
孟长盈垂眸望着断开的三根蓍草,薄唇微微颤抖,顷刻间竟笑了。
她亲手折断剩下的所有蓍草棍,面上似哭似笑。
“父亲、母亲、外祖,雪奴儿不必卜算是不是,你们也是欣慰的吧。”
“那人被斩为七百五十一块,以慰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位英灵,这样可好?”
“……可……好”
话才落下,那把蓍草棍倏然滚落在地。
如意云头长命锁叮一响,孟长盈已闭目倒了下来。
胡狗儿第一时间将人接住,动作极珍惜。
殿中霎时乱起来,太医来时,乌石兰烈尸体方才处理干净。地面到处都是血,险些没将太医先行吓晕。
万俟望亲自迎着太医,一手提着人领子,一手扶着人手臂,半强迫地把太医带到床前。
孟长盈身上已被月台细心清理过,再无一丝血迹遮掩。
第26章 南北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也会在梦中……
这时万俟望方才发现,她一张脸惨白如纸。若不是胸口的微弱呼吸,几乎让人以为她死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复仇之中。
病躯孱弱至此,哪来的力量斩杀乌石兰烈?
万俟望无从得知。
太医正将银针刺入孟长盈额上百会穴,手指轻微捻转。孟长盈拧眉,忽而喃喃低语,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彷徨。
万俟望按住床榻,俯身凑近了些。他听不清她的梦呓,却清楚看见一道晶莹的水痕滑下,隐没于发间。
一瞬间,万俟望按住床榻的手猛然收紧。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一丝尖锐疼痛闪电般劈了进去,让他猝不及防下几乎色变。
万俟望身体僵硬,无声缓了片刻,浑身绷紧的肌肉才稍稍放松,松快半分。可心头那丝异样却久久挥之不去,如鲠在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孟长盈最真实的脆弱模样。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也会在梦中流泪吗?
她梦见了什么?是六年前的孟家,抑或是胡人入关之前的孟家?
万俟望伸出手,力道极轻地擦过那道泪痕。动作间,手指微微拨动了她垂落的湿润睫羽,露出眼尾那粒淡色泪痣。
小小的,颜色浅淡,有种不该生在孟长盈面上的可爱。
万俟望听闻生了泪痣的人命途坎坷,时运多舛,一生是要哭死的。
可他却很少见孟长盈哭。
明明立场相悖,可不知为何,此时他竟不愿见她受风雨飘零之苦。这样的人,为何就不能安稳居于深宫,好好做她的太后呢?
背后脚步声传来。万俟望倏然收回手,背在身后。
月台正端着药走来,见万俟望还在,不由得神色怪异道:“天色已晚,陛下不回宫吗?”
万俟望脸上挂着忧色:“我实在忧心娘娘的病。但既然有你照料,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望娘娘。”
说完,他转身欲离去,却正对上胡狗儿沉默以对的眼神。
万俟望长眉微压,觉出点烦躁。
这人存在感太过稀薄,他方才竟忘了胡狗儿也在?可那又如何?
万俟望嘴角勾了勾,对胡狗儿一个挑眉。又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到面前细细端详,指尖还带着些许濡湿。
那是孟长盈的泪痕。
胡狗儿的眼珠子霎时像是被粘在他指尖上,移都移不开。
万俟望得逞,骄矜一笑,慢慢踱步离去。
刚走出内间,便瞧见一片狼藉的青玉案。
事发突然,此时青玉案上还乱糟糟的。铜香炉倾倒,香灰撒得到处都是。断裂的蓍草棍零散着,青玉案边角还沾着血渍。
尤其那本孟长盈翻了不知多少年的卜筮书,正歪歪搭在玉案边缘,瞧着马上就要掉到地上。
万俟望摩挲了下指尖,那丁点湿润早已了无踪迹。
他迈步走过去,俯身将香炉扶起。又拿起那本卜筮书,在手上理了理,正要放下时,一道喝声响起:“你做什么!”
万俟望眉间微紧,转头一看,果然是星展。
好个讨人厌的丫头。
星展皱着眉快步走近,探手就要夺过卜筮书。
万俟望往后一撤,身体一让,将卜筮书往后一拿,另一只手格挡住她的动作。
“娘娘还昏迷着,你却在这大呼小叫,你又想做什么?”
星展没料到万俟望竟然和她动上手了,又听得他的责问,眉宇间染上急躁。
“你快放下主子的卜筮书,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万俟望轻呵,眼眸鸦羽浓黑垂着,闻言又骤然抬眼,眸光慑人,“娘娘当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你可还记得,朕是这大朔皇帝!”
往日在孟长盈面前,他一身气势总是收着,可此时凛然犀利之态毫不遮掩,竟真有帝王之相。
星展为被他所震,不免小退一步,目光惊疑,“你……”
她想说你不过是主子一手扶起来的傀儡皇帝,可望着万俟望幽沉面容,一时竟说不出来。
万俟望扯扯嘴角,突然轻笑出声,一歪头道:“我吓着你了?”
这一转眼,他又一如往常的爽朗少年模样,和人开着玩笑。
星展却难以放松,眼底仍带着警惕,可还念着卜筮书,只道:“你快将卜筮书还我。这可是褚太师留给主子的,如何能被你拿在手里。”
星展语气急,但好歹稍稍多了两分退让尊敬。
万俟望闻言,低头看着书页边缘泛黄的卜筮书。脑海里瞬间闪过六年来孟长盈每一次的占卜,略有怔忡。
褚太师之名无人不晓,此人名叫褚盛,字华延,乃是前朝汉室的天子之师。
当年朔太祖马踏中原、入关建朝那一日,褚太师三沐三衅,齐整衣冠,于褚家祠堂投缳自缢,清名气节传诵一时。
可无人知晓,褚太师是在年仅九岁的孟长盈面前悬梁而亡。这本卜筮书,是褚太师留给小外孙女唯一的念想。
万俟望想到这里,手中轻飘飘的卜筮书,竟忽然重如千斤,让他难以承托。
他强压住涌动的复杂心绪,迅速将卜筮书放入星展手中,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可一细看,脚步竟毫无章法。
直到走出长信宫,冰凉空气扑在面上那一刻,万俟望才骤然停住步子。
今日孟长盈一刀砍杀乌石兰烈,让他大为震撼。方知孟长盈往日平淡执棋的表面之下,翻腾着不息的仇恨之火。
可乌石兰烈并不能算罪魁祸首,孟家三族尽灭不能只算在乌石兰烈头上。
孟长盈的国仇家恨还有褚太师这一笔,还有漠朔人夺了汉人天下这一笔。
孟长盈又会把这些算在谁头上呢?成宗已死,乌石兰部已灭,那下一步
呢?
此时,万俟望突然很想很想看透孟长盈的内心。
他在她心里,是什么人?
一点冰凉忽而融化在他眉心。万俟望抬起头,入目是纷纷扬扬的雪白。
又下雪了。
寒冬腊月里,北地一场雪要下上许久。日子一天冷似一天,各州郡多地有皆有灾情。
这样的天气里,孟长盈身体越发孱弱,几乎稍一吹风就要病上好几天。
孟长盈的放纵,再加上万俟望的步步筹划,朝堂不少政事都慢慢交到万俟望手中。只除了孟长盈手里的兵权仍旧坚如铁铸,难以撼动。
但诸多事宜,万俟望审查批阅后,还要到孟长盈手下过一遍。万俟望摸不准孟长盈的心思,一颗心总也落不到实处。
御书房。
万俟望正伏案批阅公文,北地多有人冻死,亦有不少百姓自发迁往南方,官府也难以全然把控。
德福在外间拍下身上雪花,才端着热酪浆过来,小心劝道:“陛下,这公文怎么看也看不完,要不先歇一歇?”
万俟望瞥他一眼,注意到德福冻红的耳朵,还有眉毛上挂的化雪珠子,随手放下公文,问道:“雪又下大了?”
德福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这好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样大的雪……”
说到这,德福自觉失言,抬手朝嘴上来了一下:“瞧我这嘴,给冻傻了才胡言乱语呢!”
百姓看天吃饭。不下雪,来年麦子歉收;下了雪,若下太大,冬天又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这话私下里说说便罢了,哪里能在皇上面前遑论什么天不天的。这是僭越。
万俟望倒不大在意这个,他皱皱眉,道:“今年这冬不好过。”
德福不敢接话,只将热酪浆打开,奉到万俟望手边。
奶香浓郁,热气蒸腾。万俟望端起热酪浆,才感受到它热乎的香气,却又放下了。
德福赶紧问道:“陛下,可是不合口味?”他明明记得,酪浆加糖少盐,万俟望平时喝得最多。
万俟望摇摇头,迈步走到屏风旁,此处正挂着北朔南雍舆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