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朔在北,云城居大朔之北,国都距中原和南朝千万里。雍朝在南,国都建安位于淮江下游平原,富庶江南好风光。
“人言建安冬日无雪,四时如春。”万俟望眼眸幽深,手指点在一马平川的江南平原,话里像是带着易燃的火星子,“真想去瞧上一瞧。”
德福噤声,犹豫半晌才开口道:“陛下,奴才少时曾和父母亲过江而居。江南冬日虽不常下雪,但也是冷的,四时如春定是那些南朝诗人胡诌的。”
万俟望轻啧,笑了下,转身看向德福:“你懂得不少。太祖立朝后,汉人多南下,你曾随家人迁往南方,如今怎么却在云城宫廷?”
德福心提起来,眼睛都不敢抬,更谨慎地斟酌应答。
“奴才正因为亲眼见过,才知道传言不可信。人皆称南雍为后汉,汉多胡少。可即便如此,在南方受人尊敬、日子舒心的是汉人高门世族,也从来不是汉人百姓。”
南迁的汉人氏族太多,可南方的土地人力并不无穷无尽,供应皇室和本地南方世家尚且不足,更别说再给北方氏族分一杯羹。
一亩三分地里,北方氏族和南方氏族斗来斗去,不肯相让。可南方就那么大,再怎么压榨也挤不出更多的油水。
上面的人争权夺利、搜脂刮膏,下面的百姓日子自然难过。古往今来,无论南北东西,最苦的永远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
万俟望垂眸静静听着,片刻后,叹了口气,“天下未平,人人各自为政,局势动荡,都还有得熬啊。”
他拿起那碗已凉掉的酪浆,仰头一口饮尽,举手投足间却又意气风发。
他年方十七,这样年轻。
举目四望,他比谁都更能熬。唯一忌惮的是,孟长盈只怕要阻他的路。
第27章 跌倒你还是憋着坏的时候顺眼些。……
停灵三月,按钦天监算出的适宜日子,成宗棺椁葬入帝陵。
天上还飘着稀薄雪花,路上泥泞难行,一路还有繁琐仪式。
死人下葬,活人更受折磨。
万俟望方才亲自引了先帝棺椁入帝陵,这会才从黑洞洞的帝陵入口出来。
葬完自己的父亲,万俟望面色如常,扭头掸了掸肩上的灰尘。
一抬头,便看见正等在入口处的孟长盈。
她由月台扶着,打一把苍色伞挡雪。
一身素白,唇珠也白着,只有脸颊被冷风吹成病态的嫣红。
万俟望眼神定了定,迈步走过去,在隔了两步的地方停下。
“娘娘身子弱,怎么还等在这?”
孟长盈淡淡道:“权当送他一程吧。”
这话让万俟望眉目微敛,雪花慢悠悠落在他浓黑睫尾上。
“小七以为,娘娘对此事乐见其成,不是吗?”
他骤然抬眼,雪花震落,眼尾锋锐。
孟长盈眉心微不可察一蹙,冷声道:“这与你何干。”
万俟望查觉到孟长盈的推拒,却没有退缩,而是向前一步,垂目看着孟长盈。
“娘娘,父皇已死,乌石兰烈新丧,下一个又会是谁?”
他说得过分直白,戳破了他们多年间相互维持的和睦假象。
但即便如此,他仍没有问出最想问的那句话——
下一个会是我吗?
在你的仇恨里我也占了一席之地吗?
不知是在给孟长盈留一分退路,还是给自己留一分奢想。
静默片刻,孟长盈抬眼看向他,眸光平静,无波无澜,像是最宽广无垠的静缓河流。
“小七,你在怕什么?”
孟长盈唤他小七的时候不多。
“怕?”万俟望眼神微动,却下意识后撤一步,摇头否认道:“我并不怕什么。”
即使是幼时,被先帝不喜,被身为太子的老三欺压羞辱,他也从未怕过。
更别说如今他已是皇帝,他怎会怕?
孟长盈轻笑一声,压着万俟望后退的步子,向前一步。
静谧中,地上一层薄雪被踩过,清脆声音如踏松枝。
孟长盈缓声道:“你是我选中的皇帝。有我在,便不会让你死。”
风乍起,拂过孟长盈额边鬓发,竟给冷若冰霜的人添了两分温柔意味。
万俟望眯起眼,神色微震。
耳畔绿宝金珠在风中微微摇晃,冰凉凉一下一下点着颈侧。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下金珠,很快又不大自在地松开了手。
孟长盈又向前一步,一双澄净眼眸望着人,皎皎如月。
两人离得极近。
万俟望不知为何,在此时突然有种想要退后的强烈欲望,怪异地几乎叫他手足无措。
孟长盈看了他半晌,才似笑非笑道:“你还是憋着坏的时候顺眼些。”
说完,不看万俟望诧然抬起的眼睛,转身离去。
万俟望站在原地,微窒的呼吸这时才吐出来,低声喃道:“这是什么话,我憋着坏才顺眼?”
嘀咕完,自己却先垂首笑了。
孟长盈还没走出多远,他跑过去跟在她后面。
旁边正是是无声无息随从的胡狗儿,一身鸦雏紫的袍子。
明明是个面上带疤的杂胡,竟也显得腰身劲瘦,模样俊朗。
万俟望眼神不加遮掩,故意在他面上一寸寸扫过,做打量之色。
胡狗儿对他视若无睹,眼里只有前方一道素白倩影。
他耳侧八棱银珠下草色丝绦轻轻飘动,瞬间让万俟望想起在紫薇殿,孟长盈指尖曾经蹭过那只银珠。
即便当时他也占了些便宜,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不是滋味。
可胡狗儿如今是孟长盈的长信卫尉,显然被她当成了半个自己人。
孟长盈有多护短,他是知道的。
万俟望皱皱眉,眼神忽而落在胡狗儿腰间佩刀上。
他眉尖一挑,计上心头。
万俟望脚下快走两步,侧身挡在胡狗儿身前。
胡狗儿没料到这一出,一
时不妨,即使尽力躲避,也还是撞上了万俟望。
“哎呦!”
万俟望叫了一声,往旁边一倒,瞅准胡狗儿刀鞘撞过去,然后才摔在地上。
孟长盈听见动静,一回头,竟瞧见万俟望倒在地上?
德福小碎步捣腾上来,伸手就去推胡狗儿。
“哪来的奴才不长眼,竟将陛下千金之躯给撞倒了。”
胡狗儿被推得一个踉跄,却也没有请罪,只是垂着头不言语。
孟长盈走过来,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怎么回事?”
万俟望正被德福扶起来,眼神一瞥胡狗儿,做出个委屈模样,苦着脸说:
“我方才想跟上娘娘,才靠过来就被胡狗儿给推倒了……”
胡狗儿掀起眼帘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也不反驳。
孟长盈却没偏听,又问胡狗儿:“胡狗儿你说,怎么回事?”
直到孟长盈开口问,胡狗儿才说话:“我照例跟随在娘娘身后护卫,陛下突然走到我面前,一时难以躲开,这才撞到陛下。”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既说得清清楚楚,也不推诿罪责。
孟长盈哪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眼神幽幽落回万俟望面上,又看了眼他结实健硕的腰背。
壮得牛犊子一样,走两步路就能被人撞倒了?
正这时,万俟望又“哎呦”一声,摸上左耳。
手再拿下来,赫然是几缕血丝。
“流血了……”
万俟望委屈,把手举到孟长盈面前,又指指胡狗儿刀鞘上凸起的纹饰。
“被他的刀剐的。”
孟长盈无言片刻,道:“随我上车辇。”
说完转身便走。
万俟望立即跟上她身后,走出几步,又回头去看胡狗儿。
胡狗儿还是那副脸庞冷白、眼珠漆黑的样子,静静望着孟长盈的背影,像只独自守家的小狗。
可惜孟长盈不回头。
万俟望有点乐,觉得自己确实蔫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