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静下来,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扬起浅笑道:“没有,我刚起床,正在等小雾呢。”
说罢她还往外面探头看了看,兀自心虚呢喃:“小雾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现在还没有来。”
沈听肆嘴角维持浅笑,漆黑的眼瞳一动不动地垂落在她肩上的压痕。
这是穿着睡一夜才有的痕迹。
而且他已经在这里等她一夜了,亲眼看着她从外面走回来,也是穿的这身,并不是她所言的刚起来。
她骗他呢。
不过无碍,他也骗她说没回秦河,两厢相抵,他不会责怪她。
青年一直含笑地盯着自己不讲话,谢观怜头更晕了,脑中一团乱麻。
正当她受不住他的眼神,打算将话全盘脱出时,他先往后退了一步。
青年扬着漂亮的眉骨,对她微微一笑:“骗怜娘的,其实我刚从秦河回来,还没有回禅院便来寻你了。”
谢观怜紧绷的一根弦骤然松懈,险些捂着胸口喘气。
她嗔他,“你吓到我了。”
沈听肆浅笑,没问她为何会受惊吓,“这个是我从外面带回来,想要第一时间送给你的。”
他将手中的匣子递过去,“你看喜不喜欢。”
谢观怜这才留意到他手中一直拿着一只木匣子,匣面雕刻细致的暗纹,隐约还带着馥郁的清香。
看见此物,她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金臂钏,海棠雕纹点缀,小巧精致且漂亮。
谢观怜眼中闪过惊艳:“你怎么知晓我喜欢这个?”
沈听肆笑而不言地看着她。
谢观怜忍不住将匣子里的臂钏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放在眼前看。
其实她自幼便很喜欢颜色艳丽的首饰,在迦南寺穿得这般素,只是因为身份不能穿艳的,所以一直压抑着喜好,只是偶尔思起,会忍不住将妆匣里的那些金银细软拿出来观赏。
没想到他竟然知晓她喜欢这些东西。
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忽然又想到了沈月白,眼中的欢喜如潮水般褪去。
沈听肆一直盯着她脸,见她眼中的欢喜散去,问道:“可是不喜欢吗?”
谢观怜放下臂钏,摇了摇头,暗自斟酌言辞。
她在想,如何和他说两人就此分开的事。
若不知沈月白是他堂弟也就罢了,可偏生现在知道了局面的尴尬了,她左右思来,反正迟早要分开,还不如现在就说出来。
她思绪万千地想着如何体面地说出来,却没有注意眼前的青年面上虽是含笑,而眼中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底漆黑,视线如无形的蛛网一点点的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悟因。”谢观怜仰着秀容,望向他的微翘的眼里似弥漫着潮气,微干的下唇被贝齿压出深痕。
“其实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我不应该与你这样,你是佛子,是圣人,这一生都应该被人瞩目地活着,而我只是一个嫁过人,还命格不祥,克夫的女人,不应该与你这般牵扯,将你也拉入淤泥中的。”
“嗯?”他望着她,站在晨曦下,沐浴着金灿灿的光,长眉高鼻似雕在墙壁上的佛陀,充满了慈悲渡人的诱惑。
“所以呢?”
谢观怜看着眼前的青年神色如常,真的没有听懂她的话,漆黑的瞳仁中还荡漾着一丝不解。
她似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向他开口:“我打算离开迦南寺了,所以我们就这样分开吧。”
话毕她刻意停了几息,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底气不足地问:“你觉得如何?”
他觉得如何?
这话应该也只有她能问出来了。
可他微微俯下身与她对视,轻声问:“能不分开吗?”
谢观怜面对男人的挽留早已经习惯了,如往常那般面露不舍地摇头:“就当这段时日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回正途罢。”
沈听肆默然地凝着她,没有再开口。
他的眼神分明没什么情绪,谢观怜还是隐有不安。
就在她快狼狈地别过眼时,他眼中的笑意渐渐弥漫,原本清冷绝艳的面容,无端多了几分深邃的昳丽。
“好。”
他答应时平静得诡异,像是根本就不在意,应下后也没有多留,转身离去。
“还有臂钏。”
谢观怜下意识往前追去。
但他头也没回,徒留谢观怜站在门口,抱着木匣子,望着他的背影。
他同意得也太干脆了,似乎早就想要与她分开了。
谢观怜垂眸看着想怀中的臂钏,心中划过一丝不舒服,转身
回到房中,将匣子放在妆案上,
小雾从外面进来时,看见她失魂落魄地趴在上面,两眼泪汪汪地盯着臂钏。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小雾上前问道。
谢观怜回神,脸上的神色收起来,对她道:“小雾,收拾行囊,我们离开迦南寺。”
这话很突然,小雾‘啊’了声,不解地问:“娘子,好端端的,我们怎么忽然要走?”
“是因为月白郎君吗?”
沈月白已经还俗,不再是佛门弟子,所以小雾没再称呼他为法师,以为她是因为沈月白在这里才要离开。
谢观怜摇头:“不是,我们回雁门。”
听见娘子终于愿意回雁门了,小雾双眼一亮,欢喜地点头:“娘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谢观怜道:“就这几日罢。”
“好,娘子,我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再去租马车。”
小雾欢天喜地往外去。
谢观怜折身看了眼臂钏轻叹,也开始收拾妆匣里的细软。
罗汉塔中僧人已经散去,空余法师身边正端坐几位年轻的小和尚,满眼赤诚地捧着经书将不解之处说与师傅。
空余法师慈眉善目,一一解释。
待到为几位小和尚解释了惑意,几人站起身,双手合十。
“原是如此,师傅,弟子懂了。”
空余法师浅笑颔首,又问:“可还有不解之处?”
小和尚摇头。
空余法师对其摆手:“回去罢。”
“是。”
小和尚以为师傅有事,连忙躬身揖礼后退下。
空余法师收回看向几位年轻活泼的小和尚,目光缓落在隐身在暗处的青年身上。
他长眉低垂,面容柔美,似乎已经在此处站了有一会儿。
空余法师问:“怎的突然回来了?”
沈听肆如往常般屈膝跪坐在蒲垫上,僧袍逶迤在莲花纹路的楠木地上,恰似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他没说话。
空余法师敲了几声木鱼,缓缓睁眼看着他:“心境如此不宁,可是发生何事了?”
他低垂眼睫,脸上带如方才那些小和尚一样的疑惑:“师傅,我不懂。”
即便是不解,他的语气仍很宁静,甚至连应有的疑惑语调都不曾有过。
空余自幼看着他长大,知他自幼聪慧,旁人难以理解的晦涩梵文,他只需要讲一遍便就懂得其意,甚至还有延伸其意,以一举三。
所以这些年迦南寺中但凡有法会,甚至王庭佛子前来互传授经文都是由他去,这也让他从小到大比别人缺少了童真。
但空余却觉得,他并不缺少,而是没有。
他的感情淡薄至极,就连生父重病在卧,他都没有想过要回去看一眼,直到现在时日所剩无几才勉强前去。
所以这也是空余第一次,看见他露出疑惑。
“有何不懂?”空余问他。
“佛告阿难:汝常闻我毗奈耶中,宣说修行三决定义。所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①
沈听肆垂下的眼皮微红,嗓音沙哑,像是在哭,可脸色又空寂得无一情绪。
他将每日诵的经文念了一遍,轻声道:“我不懂佛陀为何要与阿难讲这些。”
经文上有写,他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经通读,可现在却不懂了。
那种茫然令他心如猫挠墙,每一个字都发出刺耳的声音,浑身的毛孔都在古怪地紧绷着。
越是想,想不通的茫然似无边无际的潮水涌来,他产生了呼吸不畅的窒息感。
空余以为是沈家主之事,便道:“业果相续,生死乃人之常态,应当适量放手,释放心中的执念慾。”
“放下?”他抬头看着空余。
空余眉目慈悲地点头:“对,既然你我无法掌控,也已经成了定局,便放手让他去。”
沈听肆乌睫颤了颤,眼中的思绪散开,反复在心中呢喃‘放手’。
是的,他应该放手,而不是克制欲念。
她本性如此,很难被满足。
他应该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令她从身心得到满足,如此她便少了心思去想旁人。
“多谢师傅。”他对空余恭敬揖礼,目光空寂地站起来,转身朝外走去。